二 砸锅杀贼
众人起得很早,主要是天太冷了,火堆的热乎气一减弱,李银河就冻醒了,气温零下十几度,还是起来活动活动。 黎明将近,星空暗淡,只有启明星依旧闪烁,召唤太阳升起。 枯树枝上坠着一串串冰溜子,晚上宿营的地方离上陈驿不远,离易州城大概五十里,四周是起伏的山峦,大团的浓雾在山坡上滚动。 大家收拾了铺盖,围坐在铁锅旁。铁锅里剩的鸡汤冻成了冰,谢宁砸碎了冰块,添了些水,又放了点盐沫,大家就着鸡汤啃黑饼子。 天亮了些,李银河打量自己手下的屯军,大部分穿着褪了色的鸳鸯战袄,补丁摞补丁,头上裹着破毛巾,有穿草鞋的,有穿破布鞋的,脚脖子冻得乌青,满脸菜色。李银河好些,有半旧的棉袄。大家都是身材瘦削,面色青灰,自己这队人哪算军人啊,整个一群乞丐。 吃完饭,每人推着一辆独轮车赶往易州城,只有一名探路的旗军例外。李银河是百户,跟着叔叔走在最前头,据说每辆独轮车能载三石,一石一百二十斤。 明代的“斤”比后世的“市斤”要重(后世五百克,明代五百九十克),所以一石相当于后世一百四十一斤。三石相当于后世的四百二十四市斤。明代重量计量比较混乱,万历年间,一石相当后世一百八十斤左右。 看看身后营养不良,瘦小的屯军,李银河感叹汉族百姓还真是吃苦耐劳!小板车推两三石重量,简直靠透支生命谋生! “叔,咱们的饷银呢,怎么吃饭穿衣都保证不了!”李银河实在忍不住问道。 叔叔不断唠叨解释,听了好一段时间,李银河再结合自己身体以前的记忆才大概弄明白缘由。 明初,明太祖制定军队卫所制,卫所军给以耕牛、农具,教树植,复租赋,遣官劝输,诛侵暴之吏。卫所军出产的粮食一部分贮屯仓,听本军自支,余粮为本卫所官军俸粮。明初卫所军的生活和俸粮还是可以保障的。 永乐时候卫所旗军不仅要作战,还要为差徭所累,家里的军余(余丁)也要应差,宣德开始,逐渐加重,差役差徭有养马、采薪、烧炭、采草、修渠、筑堤、修工事,转输运粮等等。军户的军差既繁重如此,军户户下还有未免除的粮和“里甲”、“均徭”等差。因此家道贫窘的军户,支应无从措办,只得典卖田地房屋甚至货鬻男女牲畜,很多军户应继壮丁惧怕当军,故意伤残肢体,脱避差役差徭。 明朝中期,土地开始大量兼并,勋贵,官员,地主豪强自然盯上了卫所土地,军官为了发财,也侵占军屯,役使士卒耕种,甚至为了吃空饷放纵士卒逃亡。 军士失去土地大量逃亡使卫所制崩坏,正统三年,逃亡军户竟达一百六十三万多人,占在籍官军一半还多,到了嘉靖年间,有的地方逃亡军士达到在籍军士七成左右,江西南昌左卫旗原额四千七百三十五人,到一五零二年出城cao练的只有一百四十一人。卫所屯田保证不了卫所军的生活和俸饷了。 军户本非贱民,而实际上却和贱民的地位等同了。传统的卫所军终于不堪一战,募兵制开始普遍地推行,募兵的薪饷比卫所军高出一倍甚至几倍,管理得好,可使士兵安心服役,军队比较稳定。募兵没有卫所军携带的家属拖累,更适合于东征西戍,机动作战。世兵制的军户成了后娘养的。但是募兵制的大规模推广,给明政府带来了巨大的财政负担。政府财政困难必然将影响军队,嘉靖之后募兵薪饷也时常拖欠,到崇祯朝拖欠已成常态,募兵的薪饷都保障不了,世兵制的军户成了没娘养的,薪饷拖欠几年是普遍的,甚至有拖欠二十多年的。 屯田被兼并,也拿不到俸饷,卫所军生活质量可想而知,李银河和手下屯户生活还算好的,有谢宁帮衬,组织大伙农忙时佃些土地耕种,农闲时组成临时包工队接些散活,大家还有口饭吃。 “这两年不好干了,天时不正,种粮还不够还佃租的,活也不好接了。”谢宁忧心忡忡道;“听说鞑子察部林丹汗在长城外和不听话的蒙古部落打仗,本是同族,鞑子自己打得脑浆飞溅,死人无数啊! 鞑子大汗属疯狗的,咱长城边镇也不安生,鞑子对宣大山西也下了狠手,大同镇城险些被打破,边镇几个县被祸害得厉害,大部分百姓都跑了。 天时不正,鞑子大汗难道也疯了! 陕西山西闹旱灾,大同府遭兵灾,灾民去年逃入宣府,北直隶,咱易州城外也有不少,给口饭什么活都干,这次送的是粮食,管仓的不放心用灾民才轮到咱们接活。寒冬里往漏泽园荒地扔了不少的死尸,造孽呀!” 如果饭都吃不上,以后怎么办呢?前途渺茫,大家推着车默默前行。 昨晚睡在大陈驿外,往常疏通疏通能住进驿站里,驿站好歹地面干燥,又有院墙挡风,能睡得舒服些。听说朝廷即将缩减开支,裁撤驿站。明朝驿站发达,十里一小驿,三五十里一大驿,靠驿站生活的驿丁数十万。易州据说只保留州城驿站和大陈驿,其余一律撤销,保留的驿站也要裁人,驿丁们人心惶惶,生怕被裁撤,没人敢放李银河他们进驿站休息了! 从大陈驿向南走,路旁有条河,沿着河向南可以去保定府,真定府,穿过河向东便是去易州城的山道。这条河流入的是后世的易水湖,此时易水湖完全原生态,是一片巨大的荒泽。 向东穿过一座石桥,又折向南,走了几里,到了金陂镇。明朝建立以后在易州陆续设立过四个巡检司,其他三个都裁撤了,只保留金陂巡检司,金陂巡检司围墙高大,有门楼一座,房五间,还有仓库等设施。 易州在明朝地理位置极为重要,通过山西陕西河北入京多从易州经过。华北平原水系发达,大河纵横,明朝交通鲜有后世跨河大桥,平原上通行不易,太行山和燕山的山路便成为繁忙驿路,虽然崎岖难走,但好歹常年可以通行不断。 巍巍千里太行山,从河南起,沿山豫穿过河北与燕山相接,虽然山高路窄,但能终年通行,入京主要两条主路,从山西北部大同府东行穿宣府走居庸关是一路,从山西陕西河北过紫荆关经易州东行走房山是一路。 千里太行,万山叠嶂,险峻雄奇,自古以来土匪多藏匿其中。 朱元璋曾敕谕天下巡检说:“朕设巡检于关津,扼要道,察jian伪,期在士民乐业,商旅无艰。” 万历《大明会典》载:“关津,巡检司提督盘诘之事,国初设制甚严。”不难看出,关津、要冲之处,是设置巡检司的主要地点;盘查过往行人是巡检司的主要任务;稽查无路引外出之人,缉拿jian细、截获脱逃军人及囚犯,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等是设置巡检司的主要目的。 明代的巡检司尽管品秩不高,在地方事务中却占有重要地位,与明代里甲制度、里老人制度并行。明代里甲制度、里老人制度主要控制基层社会,但是,对于外出特别是在路途中、处于流动状态的人口的控制,却力不从心,巡检司制度正好解决了对流动人口进行全面有效防控的问题。至于地僻人稀未设里甲的地方,巡检司的作用就更为重要了。 明朝前期巡检司制度是卫所制的补充,正规军队的数量毕竟有限,卫所不可能遍布广大乡村。巡检司制度弥补了卫所制度之不及,成为国家发挥暴力作用的重要补充,更何况巡检司置撤灵活,巡检司弓兵又无需国家财政供养。 易州金陂巡检司便设在易州城西四十五里的交通要道上。 金陂巡检司有巡检一员,正九品,巡检弓兵二十四名。但此时巡检司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人。 李银河一行进了大门,谢宁找到厨房,把铁锅放上灶台,指挥旗丁去找柴烧些开水。 一名旗丁一边生火一边说;“谢叔,大泽里的土匪什么时候能剿灭呀!巡检司的巡丁都跑了,土匪可别在官道上抢劫!” 谢宁撇撇嘴;“咱这内地军队打仗比边军差太多了,一伙土匪都剿灭不了。你这乌鸦嘴,咱们穷得饭都吃不饱,即使遇上了,土匪抢什么?” 从巡检司往南下坡二里有小路通后世易水湖。天启七年,宣府一队骑兵,闹饷杀官,只有五个骑兵从宣府逃出,藏入易州大泽中,召集亡命之徒,掳掠百姓建造营寨,搅扰的附近百姓惶惶不安! 大泽旁边的官道是太行山陆路入京的交通要道,自然惊动了紫荆关兵备道员和易州知州。 紫荆关兵备道员信地就在易州,兵备知会易州知州,调集一百守城旗军,五十名乡勇,于天启七年冬踏冰征剿大泽土匪。 没想到五名披甲悍匪带着十几名馬匪,远射近冲,将官军击溃,要不是乡勇拼死抵抗,官军差点全军覆灭,第一次剿匪失败,官军死伤过半。 小规模剿匪,兵备道员可以临机决断,边剿匪边上报。损失如此惨重,再调兵就不是兵备的职权了。兵备衙门将情况上报保定巡抚,继而上报兵部。 易州属于京畿要地,兵部很快回文,调紫荆关路守军,由兵备道员亲自指挥,速平匪患。 紫荆关参将调集三百守军,由两名千总率领剿匪。 鉴于大泽土匪有马,机动力强的特点,兵备衙门制定方略,在崇祯元年初夏用兵,特调一百名火器兵参战。 官军造了四十只舢板,浩浩荡荡杀向大泽中的匪寨。 一百名拿着三眼統,鸟枪的火器兵带着二百名执枪持刀的紫荆关营军冲向贼寨,没想到土匪有炮,虽然是小虎尊炮,有效杀伤五十步,但给密集的官军带来灭顶之灾。 五炮就将寨前官军击溃,等披甲马贼出寨,官军彻底崩溃,幸亏有小船接应,官军才逃出大泽。此役紫荆关营军一名千总阵亡,死伤过百。 大泽土匪声名远扬,亡命之徒纷纷来投,易州附近官军战力最强的保定车营正在辽东作战,其他卫所旗军根本就不敢剿匪,大泽剿匪战事只能暂停。好在大泽土匪只是祸害大泽周边村落,没有在官道明抢,官道还能通行。 谢宁看了眼天空,时间近午,冬日银白色,天气还是很冷。谢宁将铁锅放在刘虎的车上,冲着旗丁们喊道;“走起,走起,天黑赶回城里,每人一个大饼卷rou” 看着兴奋起来的屯丁们,谢宁又道;“热饼,柴沟堡熏rou,配碗花椒疙瘩汤,走嘞!”
离城还有四十里,对于肚里缺食的屯丁们来说,美食就是走完这段路程最好的激励。 官道年久失修,狭窄崎岖,两旁山坡上长满灌木和荆条,冬季一片焦黄。山坡上有很多树,槐,杨,柳,桃,李子,数量多,品种杂,最多的是桑树,这还得益于元朝时政府强制规定,为鼓励农桑,各地种植桑树数量是强制的,太行山脉蔓延起上千里的桑树林。 易州之地七山二水一分田,田地主要集中在东南连接平原的平坡大河边,良田都是官员士绅的,普通农民贫穷至极。 万历年开始的小冰河期影响天时,天时不正引起的天灾延续至今,赋税,辽饷,官吏的苛捐杂税使农民困苦不堪,中小地主也是濒临破产。吃饱是奢望,活着苦熬才是农村生活现状。官道旁大些的村子建有土围子,少有村民活动,调皮的孩子被圈在家里猫冬,不敢乱跑浪费热量。 走了几里路,碰上了探路旗丁花荣。 花容祖上曾是猎户,传下精妙的射术,花容是屯军中最注重仪表的青年,身穿一身浆洗干净的旧袄,腿上打着行滕,脚蹬鹿皮快靴,斜挎猎弓,腰上别着短刀,包头的青布边上别着一根短稚鸡翎。 花荣脸色凝重,冲谢宁道;“谢叔,有土匪在前边大泽谷口靠近龙华村处抢劫,这些人有武器,没有号服。我看到两名骑马的,有臂盾长枪,两名弓手,两名拿刀持盾,还有六个人纠缠在一起,看不清晰,土匪应不少于九人!” 谢宁点点头,遇上土匪了。明朝对百姓持有兵器管制极严,这些人持有多种制式兵器,尤其持有臂盾铁枪,制式弓,这些武器只有边军家丁精锐才会装备。 谢宁咳嗽一声,冲旗丁大声道;“前边有土匪,咱们避不开了,因为没粮食了!天太冷,从这窝一晚上,明天饿着肚子能否赶回易州都悬,再遇上土匪只能任人宰割!咱们只能往前走,按说咱们这群穷鬼没什么遭抢的,但是万事都有意外,他娘的!” 看到屯丁们有些sao动,谢宁语气严厉道;“万一有冲突,听我的指挥。我,银河先上,花荣压阵,刘虎护着花荣,你们藏在车后,注意对方弓手。我和银河不行了,花荣指挥,你们一起上,记住,不许逃跑,拼死还能有活路,跑你能跑过马!” “见了血就不死不休,不许逃跑,检查自己的家伙,上路咧!” 队伍启动了,谢宁和李银河走在队前,刘虎和花荣随后,其余旗丁紧紧跟随。 出门在外,屯军们是卫所旗军,也准备了武器,大多是棍棒。李银河看了看自己的家伙,车上搁着两米多长的红缨枪,枣木杆,腰间挎刀是雁翎刀,是死去的老爹留下的。后世耳熟能详的明军武器是锦衣卫的绣春刀,其实明军使用广泛的是雁翎刀。 雁翎腰刀刀身较为平直,刀尖为略上翘的圆弧形,刀尖至刀背十五至二十厘米处多开刃,通常称为反刃,刀从伤口抽出来,会像锯齿般割断内脏肌rou,极具杀伤力! 离开巡检司走了近十里,接近龙华村,龙华村在道北,道南是巨大的山口,由此进入山谷,走十里山道可以到达易水湖大泽,土匪占领了大泽,山谷就没人敢进了。 靠近龙华村,很快发现了官道旁的土匪,冬日稀疏的树枝遮不住视线,也许土匪认为附近没有威胁,懒得隐蔽,异常嚣张。 土匪也发现了这队旗丁,弓手手中持弓,箭虚搭弦上,马贼戴上臂盾,枪尖斜指地面。离近了,发现是一群乞丐般的屯丁,土匪明显放松了,马贼把枪放回马鞍上。 回头看了眼战战兢兢的旗丁,李银河叹了口气,官军怕土匪,卫所制真是烂到根子了。 土匪一共九人,除去两名马贼,两弓手,两刀盾,还有两名土匪持刀和两名牵毛驴的行商对峙,最后一名土匪正拿木棍抽打地上的一名青年。青年身边有几只死鸽子,趴在地上紧紧护着一只竹笼,笼子里时而传出咕咕的鸽子叫声,估计为保护鸽子激怒了土匪。 两边相隔十几步,旗军们低着头推车,想尽快通过。 “站住!”和两名行商对峙的一名土匪迎着旗丁队伍走过来。 土匪戴着翻毛皮帽,腰间系着手掌宽的板带,举刀指着旗军道;“给老子留下一辆车!” 旗丁们停下来,慌张地看向谢宁。谢宁冲屯丁们点点头,示意大家镇定,然后把车推到土匪跟前。 土匪撇撇嘴,示意谢宁滚蛋! 谢宁陪着笑,将车上的铁锅系在背上,转身想走,突然板带土匪一刀砍在铁锅上,咔嚓,锅底裂了。 板带土匪狭促地骂道;“遭瘟的贼配军,老乌龟!” 谢宁冲屯丁队伍做了个动手的姿势。 “铁锅坏了,连料带工钱好几两银子,要命咧!”谢宁一边嘟囔,一边转身面对弯腰准备推车的板带男;“有人生没人教养的,砸人饭碗如同仇敌,何况是锅呢,狗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