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天堑
宋倩从个人办公室走出来，打扮简约精致，身姿挺拔，头发简单束在脑后，目光很是凌厉。 走廊里经过两位刚刚下课的年轻老师，见了宋倩便微微侧身让出空间，宋倩点了点头便快步从她们身边走过。 “真羡慕宋老师这身精英的范儿。”一个老师窃窃私语。 另一位老师说道：“你要是手里有公司的股份，你走路也带风！” “哎，谁让人家生得早，还有眼光呢。”那老师似乎在感叹自己没有赶上起风的好时候。 “要是我手底下也能出个状元来就好了。” 宋倩鞋跟踏着地板嗒嗒嗒清脆作响，带着股雷厉风行的气势，看着像是一言不合，就把调皮学生揪出来打上三戒尺的严厉老师。 与四天前那个失魂落魄的单身母亲仿佛不是一个人。 她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眉头微微一皱。 刚刚听了赵老师的描述，春风中学年级百名又是一对一家教又是男生自己来的，她便有点怀疑，没想到真是陆佰。 她转头说道：“小赵你先忙去吧，我跟他谈就行。” 陆佰做了个笑，说道：“宋老师，没想到是您。”陆佰觉得他的笑容一定很苦涩。 宋倩的脸冷得像块冰，她说道：“天文馆演讲那次，是不是你出的主意？是不是那天晚上，英子在你家吃的火锅。” 陆佰的表情也被冻住了。 宋倩见他不答，心中便知道了答案，忍不住冷哼一声。 这几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的，很晚才能睡着，因为之前发生的一桩桩事情在她脑海中翻来覆去，乔英子对她的控诉、她的一巴掌、乔卫东的道歉、期中考试后母女俩的对话...... 当然还有天文馆的事儿，有史以来，她第一次被骗得那么惨，虽然第二次欺骗接踵而来，但这件事儿是乔英子叛逆行为的萌芽，所以她翻来覆去地想。 所以她敏锐地记起了那天晚上敲错门的光头火锅外卖员，以及当晚乔英子回来时的一身火锅味道。 恍然大悟的她勃然大怒地起身，然后又孤独地躺下了。 她必须改变与女儿相处的方式——乔英子那倔强的眼神以及倾泻出的控诉提醒她，如果继续使用强硬的手段，很快会落得类似与乔卫东当年类似的下场。 见到宋倩神情变幻，陆佰只能暗叹一声倒霉，但苦果也是他种的，称不上冤枉，告辞再找就是。 他说了声宋老师我还有事，便想走。 宋倩关上门，让他坐下：“你不是来找家教？你要去哪？” “我没想到是您来，我先走了。”陆佰脚步一停，又接着往外走去。 宋倩说道：“我肯定不会教你，多少钱也不会，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其他老师教不了你。” 陆佰转身直接说道：“宋老师，我想找数学物理生物三科的老师，这里能行吗？” 宋倩说道：“我们启航在整个京城都算前列，在这个区更是首屈一指的教育机构，如果这里都没有符合你要求的老师，你还能去哪里找？” “所以说说吧，你的要求是什么？” 陆佰便把他的要求说了，其实很好描述，只要把乔英子所做的事情说一遍就可以了。 他想既然乔英子能做到，那应该有很多老师也能做到吧。 宋倩思考了一会，却说道：“找不到这样的老师。” 耍我？ 宋倩从陆佰的神情中看出了他的想法，解释道：“有两个原因，第一你的要求高，能做对题讲好题的老师很多，但能满足你的要求，旁征博引，把题目讲透并且延伸出去讲深讲透，这样的老师在业界都是顶端一层。” “第二，符合你要求的老师他们手头都排得满满的，尤其现在离着高考越来越近，他们的空余课时不多，而且更重要的是，即使空出来，也是一群家长来找他们，求大于供，为什么要来教你？大多数老师都有着自己成熟的教学节奏和教学计划，按你的要求更费力气。” 陆佰顿了顿，他意识到宋倩没有说谎，因为张迎雪教他第一节课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暗暗叹气，难找就难找吧，今天多跑几家问问。 “那宋老师，咱这里有符合......” 陆佰还想再问一下，却被宋倩打断：“英子就是这么教你的？” 陆佰愣了愣，点点头：“是的。” 因为乔英子那股手到擒来的劲儿，使他误以为既然学生都可以，老师更行才对。 宋倩心中却想，怪不得这段时间给她出的卷子正确率如此之高。如果英子真做到如他所说的事，以教代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是情理之中了。 这么想着，心中对陆佰的敌意倒是稍稍减退些，刚刚她说得话，大多是实话，但又几分夸大和意气用事，她自己清楚。 她忽然说道：“你不要想着和乔英子相比，她是你永远比不了的人，你要认清现实。” 和方老师说的一样。 “北大也是一样。”宋倩淡淡说道。在数晚的翻来覆去之后，有关陆佰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包括女儿回家第一次提到他时，提到了“北大”的狂言。 但陆佰心中却生出一丝火气。 我难道不知差距很大？ 但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差得远就要放弃？ “我在方老师那里仔细看过你的成绩统计表，我得承认，很惊人。”宋倩说道。 她不只看了成绩表。 如乔英子所想，她还调出了视频监控。 监控中乔英子和陆佰虽然频频聚头，但没有亲昵的行为，多年来观察上百对高中情侣的经验让她终于相信，他俩不是情侣关系，这也是她今天能控制住情绪的原因。 “谢谢宋老师夸奖，那我就先走了。”陆佰不想在这里听谁谁的夸赞，这是浪费时间。 “你记得当时我跟你说的话吗？” “当时？” “在恒泰广场的那次。” 陆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忘记！宋倩所说的理论实在给他拨云见日之感，他咬牙走下来后，学习习惯明显好转，专注力记忆力效率全线提高，无疑证明宋倩说得非常对。 想起那时候的陆佰，宋倩还是露出一丝惊讶，当时她对陆佰的印象非常好，但也不认为他会冲破习惯的封锁，那可是十六年的放纵炼成的枷锁！但他近乎前所未闻的成绩曲线，让她无法反驳。 “我记得当时说过，让人脱颖而出的，往往不是天赋，而是习惯。对吧？” 陆佰回想起来，表情忽然变得凝重，沉默着不说话。 宋倩点了点头，知道他没有忘，说道：“一个是学习习惯，一个是思维习惯，而我只说了学习习惯，那么你知道思维习惯是什么吗？” “......不知道。” 宋倩看到陆佰艰难的表情，知道他猜到了什么，聪明！但陆佰的这种聪明，却让宋倩有些高高在上的怜悯。 ——聪明又如何？拼命又如何？ 注定突破不了注定的绝路，他的天花板早已定死了！ 宋倩有些怜悯地说道：“之前，我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所以并没有说，但你进步到如今这样惊人的水准，我不说，你很快也会发现的。” “你知道春风中学重点班里都有什么学生吗？我可以保证里面没有一个人比你努力，但是他们是年级前五十，而你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而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上课吊儿郎当一听，下课甩手去玩游戏去谈恋爱，或者去竞赛去赛马去参加各种酒会，照样是年级前五十，照样是清北苗子，照样招生办提前去他们家里做工作。” 陆佰沉着脸。 他想到了林靖的好基友，阿黄，那个脸上长了不少青春痘的家伙，林靖提到他时，不是一起去打游戏剧本杀就是一起去酒吧彻夜狂欢。 然而每每放榜的时候，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稳稳站在众人的最顶端。 “为什么？” 宋倩没想着陆佰能回答，接着便说道：“这就是思维习惯的差异。” “在接受一个新知识或新理论的时候，对其的认知常常是依靠个人已有的知识或理论进行比较和联系......” “我知道，《学习之道》里讲过，这是‘组块’理论的一部分。”陆佰竟是直接打断她。 宋倩笑了笑，丝毫没有动怒，她喜欢看到这个稳重的少年露出心浮气躁的样子。 “我也知道。”宋倩说道，“但作者只是用来强调‘学习体系’的重要性吧？建立元认知、第一性要义、知识树都是这些吧？可是你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思维习惯，也就叫‘组块’，说白了，就是已掌握知识的量。” “而拥有得越多，学习新知识的时候掌握得就越多越快，这叫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也叫马太效应。” “这和学习习惯可不是一会事。你的学习习惯再好，在讲大数定律的时候，知道价格回归价值定律的人也比你学得更快更强！” 陆佰理解了。 就像是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九阳神功大成之后，学习乾坤大挪移几个时辰学到前无古人的地步，看过一遍太极拳就能把阿大筋骨折断。这是内功深厚境界高超的原因。 “但是不止如此，不只是学习新知识。” “像那些轻描淡写便能拿到高分的学生——你可能叫这种人为学神。各大竞赛，在既定的大纲内，题目演化到极致繁复的地步，计算量巨大，逻辑极复杂，但所谓的学神，往往比那些优等生快无数倍——大部分入选的尖子生做都做不出来，遑论速度了。因为太多人不理解原因，所以戏称为‘神’。” “其实，这是思维习惯的力量，又叫逻辑推理与数学直觉。” “这不是玄学，这是实实在在的本领，所谓学神们大部分都是在后天思维训练锻炼出来的，不需要刻意，只要从小处在合适的环境，并积极地思考忍不住地推敲，思维习惯就悄无声息地建立和强化了。” “比如说，解决一道数学竞赛题，需要经过至少七层嵌套的逻辑。一个经过高度思维训练的人，前三层逻辑早已成为习惯性的本能，而第四五层逻辑又曾反复训练过，那么剩下的工作只不过是推出剩下的两层逻辑而已。” “而没有这样习惯的人呢？只能看出第一层第二层，剩下的五层呢？要耗费他多么巨大的脑力，要无数次的试错，承受大量不熟悉逻辑的痛苦，才能憋出一个答案。” “而高考，没有竞赛复杂，但分配给每道题的时间也比竞赛少，所以结果是一样的。” “很多人做不出来的题目，对了答案，一拍脑袋，哦，差一点，我没想到这层。” “高考题逻辑嵌套少，所以对答案的时候，他们发现离着答案之差一层没想到，就以为他们实际离着得分很近。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情况会不会有些太多太多了。” 陆佰终于有些苦涩。 说中了！ 全中了！ “我说过，学习习惯是不断闪烁连通强化的神经通路，思维习惯也是如此。” “每理解一个概念，每进行一次思考，就是不断熟悉其内容底下的一个个逻辑通路，其神经链接不断闪烁强化。” “但是思维习惯与学习习惯有着一个巨大巨大的不同，你觉得是什么？” 陆佰以为任何事都不会动摇他的执着，此时心却颤了颤，满嘴苦涩：“学习习惯是一类神经通路，不管学习哪个学科，学习习惯都是不变的。但是思维习惯却各式各样，无边无际。” 比如乔英子对于伯努利方程之类东西的理解...... 宋倩叹了口气，说道：“你很聪明，这是你与乔英子之间真正的天堑，她用十七年点亮了建立了成千上万条健壮的思维通路，而你有多少？十七年建立的天堑岂能一朝抹平？” 原来，这才是他将要面对的最后一关！ 陆佰喉头耸动，只觉得有什么浓稠的东西忽然堵住了他的气管，压得他喘不动气来，让他咽喉又痛又痒。 他忍受不了。 于是弯下腰蜷缩起来，大声咳嗽，想要把什么东西咳出来，可是什么也没有咳出来。 气管空空荡荡畅通无阻，他涕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