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其二 樊笼的囚困者
这是栋老旧的筒子楼。 外墙的腻子剥落了大半，层层叠叠的地锦在残阳夕照下镀了层暖黄，晚风吹来，枝条便簌簌轻摇，虽不及林间松涛的意境，却更多几分人间烟火。 楼下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是一派安详景象。但若要再望远一些，那世象便如热浪蒸腾般扭曲变形，叫人看不分明。 楼里的长廊上摆了两把藤椅，有人并肩而坐。 “人的社会关系的总和决定了人的本质。即是说，人如果与社会全然无关，那便脱离了存在的意义。” “那么，当一个人原有的社会关系全部丧失了，这时候他该怎么做呢？” 说话的那人穿一身纯白的制服大褂，胸前用银线绣着一颗星辰，制作考究针脚细致，与周遭隐隐有种割裂感。 他眼窝深凹，脸颊瘦削，看起来不过五十岁出头，头发便已全白。这样一副偏执面相，吐字倒是不急不缓，在抛出问题后，又马上给出了解答： “当然是建立新的社会关系。” “比如，你和每天照料你的护理人员的关系、和我的关系、和其他研究员的关系，以及和诸天星辰联合委员会下属全体人类同胞的关系。” “这些关系，就是人的立身之本，也是人的权利与义务。” 他看向对面神色木然的青年： “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 “我无法理解。” 会议室里，一群身着同样制式服装的研究员正对着荧幕吵得不可开交。 巨大的荧幕被分为两块，一边正是那筒子楼里的景象，另一边则是某个房间。 房间中央摆着两间休眠舱，上面接满了各种线管，不断有人上前维护调试。透过舱头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躺着的正是藤椅上并肩而坐的两人。 出言不逊的中年人与舱里那位年纪相仿，眉眼冷硬，看上去颇有地位。 他接着说道：“初步试验成功了，现在更应该争分夺秒地取样、试验、记录，而不是搞什么脑域链接！你看他能回应么？” 立刻便有人回击： “罗泗为同志，我们要的是一个保有智慧行动无碍的活体，不是一摊rou泥！有多少取得编号的试验体毁于莫名其妙的脑死亡？你以为HT-4902来的很容易么？” “正因为HT-4902的特殊性，我们才更应该抓紧时间！谁知道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好了。”主座上的老者示意双方就此打住：“你们的想法都有道理。” “小田同志，罗泗为同志是第三批进入基地的研究员。那时他和你当初一般年纪。这二十多年，基地经他手的试验体数以万计，其中不乏只差临门一脚的。不客气的说，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楚HT-4902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说罢，他又看向罗泗为：“田骏同志虽然年轻，但是有句话没说错。HT-4902是唯一一个有望突破10%进度的试验个体，甚至他在保持高进度的同时还展现了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在他之前，最优秀的个体也不过存活了九百多个地球日......” 老者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上面一直以来都尽可能给我们最大的支持。其他的不说，那些没能取得编号的试验体，不是几千几百，是四千多万个啊，也说给就给了。” “关于HT-4902，上面现在的唯一要求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存活！” 他环视一周，一字一顿地说道：“至少也要撑到进度超过10%。这个担子，谁来接？” “我来。”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先前正与试验体脑域链接的那位中年研究员在护理人员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见他来了，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一片问好声，即便是那位一直板着脸的罗泗为也上前同他致意。 等众人安静下来，老者便问候道：“周昌平同志，身体是本钱，你应该先歇息一会儿的。” 这位脸颊瘦削头发花白的研究员摆摆手示意无妨，深凹的眼窝里仿佛燃着一团火。 他说：“徐启华同志，上面的要求，我应下了。” ......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后，罗泗为支开助手，只身来到基地公园的顶层。 诸星联为基地投入良多。考虑到工作私密难见天日，甚至在基地内部建造了一座森林公园。 没事的时候，他也喜欢来这转一会儿，但到顶层来，一般是为了见某个人。 没让他等太久，周昌平便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现。 “不弄个智能轮椅？” “少来，暂时的局部脑神经麻痹而已，等我真残了再弄也不迟。” “你再这样不计代价地链接，我看也快了。” 罗泗为话说得刻薄，人却自然而然地上前扶住了对方。两个老男人便一齐靠在栏边，盯着碧绿的树海发呆。 过了一会儿，周昌平问道：“老罗，有烟吗？” “早戒了。” 周昌平遗憾地叹了口气，便双指虚夹，放在嘴边，自我安慰似的小嘬一口，又问道：“老罗，你过手的人，有多少？算上没取得编号的。” “和徐启华说的差不多，两万多个吧？开始还记的很清楚，后面就不行了，只是大概知道个数量级。最早的时候，那些没有编号的一天要经手几十个，到后面级别上来了，开始经手带编号的了，就做得慢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罗泗为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剩下一片空洞的麻木。 周昌平也收敛了神色：“所以我在想，如果HT-4902能突破10%的关隘，也许我们就不需要那么多样品了。” 他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说道：“四千多万......那都是活着的人啊。” 罗泗为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便开口道:“你这么有信心？” “有一些把握。”周昌平点点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脑域链接时，我能隐约感觉到HT-4902的意识，像是隔了一层薄纱。虽然不太真切，但我想他应该能也感知到我的存在，即便他正在沉睡或是在和Un的特质做斗争。” “我想，这样多少能给他一点正向刺激吧。” “不过，我们所有人都在期待他身上的奇迹，他本人的意见倒无关紧要了......” “所以你就在脑域里给他做思想教育？给人洗脑？”罗泗为嗤笑道：“周昌平，收起你那点虚伪的道德感吧。你要真的问心无愧，那就让他自己选择，你做的到么？事到如今，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沾着血，洗不掉的。” 他拍拍周昌平的肩膀，转身离开：“早点完成，早点解脱，不要多想。” 走到电梯边时，他停住脚步，说道：“你我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为好。徐启华这个老家伙，这些年越来越官僚了，我们要是一条心，他恐怕睡不安稳。你要留个心眼。” “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