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消逝与新生
“怎么?” 夏列看着百里凤至,眼神中略显嘲弄,“没听懂吗?你不是要将功赎罪吗?本殿下给你机会了,只要交出一半精血,我便既往不咎,可够宽仁?” 百里凤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殿下,方才您不是说,只要末将配合您伪造新的身份,末将就算是将功赎罪了吗?” 诚然。 这世上有些先天神通,确实是需要种种条件才能发动,但也不至于索要她这个打破四象天关的武修强者足足一半精血吧? 她算是看出来了,夏列索要她一半精血的行为,多少是有怨气在其中的。 毕竟被囚禁了三个月,脱困之后还要被质疑,以夏利那既敏感又自卑的内心,有这种怨气倒也正常。 “是吗?” 夏列嗤笑一声,“方才本殿下说的是你足足三个月都没找到我的罪,而现在是你多次试探,质疑本殿下的罪……怎么?百里统领有什么疑问吗?” 随即,他又面无表情地说道:“当然,百里统领也可以拒绝,本殿下不会强求,正好你也在质疑我,那就当假的来吧。” 百里凤至再次深吸一口气,单膝跪了下来,缓缓低下臻首,沉声道:“殿下,末将并无质疑之意,只是在担心您的安危,还请您明鉴。” 其实她此时已经信了大半。 但哪怕她真的确认夏列是真的夏列,也不会愿意献出一半精血的。 对于修行而言,炼化天地精华于己身,灵脉随气脉而动,去芜存菁溶于血,尤其是对于武修而言,精血就更加重要了! 她也知道夏列在激她。 但这态度,似乎真的不怎么在意她是否留下效忠? 她自认伪装得很好,外人也看不出来她必须跟随夏列的决心,毕竟这事关她最大的秘密,为了防止被夏列随意摆布,她自然也是半分都没有透露。 如此看来,夏列这态度,恐怕是真的不怎么在意她的留去? 也是,毕竟是夏鸿氏尊贵的皇子啊…… “担心我的安危?” 夏列嘲弄地笑了一声,反问道:“什么安危?我人就在你面前,你看不到?说这种不切实际的话有意义吗?质疑就是质疑,还找那么多借口?” 他瞥了一眼单膝跪地的百里凤至,忽然冷哼道:“拿着你的隔音符跟我过来。” 说罢,便一转身,往屋舍的门口走去。 百里凤至微微蹙眉,但还是拿着剩余一半的隔音符,站起身跟了过去。 此时门扉的两扇门板之中,有一扇门已经倒在了地面上,另一扇门看上去也有松动,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只见夏列快步来到了屋门前,当即用力抓住了那一面还挂在门框上的门板,双臂猛地用力,直接将这面门板给扯了下来。 “啪。” 他随手将门板扔到一旁后,便让开了空位。 显露出那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屋门。 然后,他对百里凤至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面无表情地说道:“来吧,百里统领,请进吧,真正的夏列就在屋子里,你不就是怀疑我假冒皇子吗?快进去找你的真皇子吧。” 百里凤至缓缓咬紧银牙。 她看得出来。 这位内心敏感又自卑的夏鸿列殿下,只怕是已经动了真火了。 尽管她内心仍然尚有存疑,但此时也是感觉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半步都迈不出去了。 “殿下……” 百里凤至看着近在眼前的屋舍,透过门扉大开的门洞,甚至可以看到屋内近半空间的情形。 固然一片昏暗,但她还是能看到地面上有着大量的血迹,只是因为屋内几乎彻底被结界笼罩,完全感知不到内部的动静和气息罢了。 百里凤至深吸一口气,缓缓朝着屋舍的方向抬起脚。 夏列恍若没有注意这一点,漆黑深沉的眸色与夜色近乎融在一起,找不出丝毫的动摇和异色。 “殿下。” 百里凤至微微抬脚后,当即单膝跪了下来。 她缓缓垂下臻首,沉声道:“末将知罪,还请您宽恕,但末将可以发誓,绝无害您之心。” 夏列在心中暗松了口气,脸色依然平静地说道:“我不喜欢口头道歉。” 百里凤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她咬了咬牙,从腰后取出了一个皮囊,将其中的酒液迅速倒掉之后,便拿出一把匕首在自己右手的掌心一划,皮肤下也同时泛起了若隐若现的流光,一缕缕流光就像是发光的血液一般,在她的体内缓缓流动,从身体各处汇聚的同时,也逐渐流向了她的右手的伤口。 很快,一滴滴殷红的鲜血,开始不断从她掌心的伤口处流下,滴入她手中的皮囊内。 夏列仔细看去。 这些鲜血看似与普通的血液没什么区别,但每一滴鲜血都缭绕着似有若无的炽烈白光,血液内更是泛着点点金色。 只是他觉得这鲜血似乎有点眼熟,略一回忆,才想起在哪里见过这种鲜血。 夏列不禁打量了一下跪在眼前的百里凤至,心中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 “殿下。” 百里凤至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她面具下的那双丹凤眸已然变得黯淡许多,再无之前的神采光亮,脸色也是惨白无比,她停下时,甚至连娇躯都摇晃了一下,似乎差点栽倒在地上。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普通人失血过多,还熬了三天三夜一般,看上去极为虚弱且极为疲惫。 百里凤至也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行打起精神。 随即,她才将手中隐隐散发着微光的水囊递给夏列,疲惫不堪地说道:“这便是末将的一半精血,还请殿下宽恕。” “真的是一半?”夏列没接,只是面无表情地问道。 其实他昨日特意查阅了关于精血的典籍,自然知晓她确实付出了一半精血。 精血,也即是方才她体内那血液般流动的光芒,炼化天地精华,去芜存菁之后溶于鲜血,方才能凝聚那么些许精血,这水囊内装的已经不少了,绝对超过一半。 但他还是要问,避免表现出随意信任的性格。 “殿下。” 百里凤至深吸一口气,低沉道:“末将可以用性命发誓。” “既然如此,本殿下就信你一次。” 夏列这才收下,随即露出一抹笑容,关切地说道:“百里统领快去旁边休息吧,你可是我的爱将,莫要累着了,待本殿下成功之后便出来,在这期间,就麻烦百里统领替我护法了,切记,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本殿下。” 百里凤至知晓夏列就是这么个敏感易变的性子,也没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便站起身走到了院门前。 不过,她并未坐下休息,即使脸色惨白,依然身形笔直挺拔地站在院门口。 夏列微微一笑,便转身走进了幽暗深邃的屋内。 百里凤至则是默默地看着屋舍的门口,心中思绪复杂。 其实她依然没有彻底相信这位夏列殿下,还有少许质疑,但她此事关系到她的未来,她已经不敢赌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 倘若夏列真的被杀了,作为皇子之死,那是会引动整个大雍境内的天地共鸣,凶手也根本逃不掉。 而且大雍皇族很快就会派遣巡天使前来,若是这都敢伪装皇子,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 昏暗的屋内,星光无法抵达的夜色阴影之中。 夏列缓步走到了床前,将床上满是鲜血的棉被一把揭开,借着血莲灯的烛火光芒,可以看到床上正躺着一个年轻男子。 年轻而消瘦,面容略显普通,额角有一道疤痕,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赫然也是夏列! 而这个夏列此时双手双脚都被绑在了床上,口中塞着一团乌麻散,不能言语,唇边还残留着不少化骨粉。 “呵呵……” 站在床前的夏列,看着床上的夏列,忽然发出一声嘲弄的低笑。 “夏鸿列殿下,刚才真是吓人啊,她离你只有几步之遥,要是她敢进来的话,我就只能险中求生了,还好我赌赢了。” 他低笑着坐下,用小刀划破指尖,抹在了自己的眉心处。 半晌,一张半透明的人面皮缓缓被他从脸上揭了下来,显露出一张年轻而俊秀的熟悉面容。 ——他自然是林越。 夏列愤怒而绝望地盯着林越,试图挣扎,但却丝毫动弹不了。 “别动了,不疼吗?” 林越打量着夏列,淡淡道:“你的先天神通还真不错,喂了你这么多化骨粉,竟然也没有太大作用,幸好我提前把你的骨头拆掉了不少,又塞进去不少木棍,否则说不定还真会被你反杀呢。” 恢复速度再快,那也得能恢复才行。 即使夏列依靠先天神通,伤势的恢复速度要比常人快上百倍千倍,骨骼恢复起来也很难快起来。 只要拆掉其骨头,再塞入其他东西,自然就能阻止其恢复。 “怎么样?我刚才的演技好吗?” 林越随手将众生相按在了夏鸿列沾着鲜血的脸上,随着意念一动,夏鸿列的眼神中满是畏惧,惊恐万分地发出呜呜声,但很快便浑浑噩噩起来。 随着夏鸿列身体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改变,不一会儿就完全变化成了林越的模样。 最初挣扎着想要爬出屋子的林越,也是他用众生相将夏鸿列变化而成的。 至于“夏列!你出尔反尔!”等几句像模像样的惨叫,也是他在屋内亲自‘配音’的,配音的时候夏列还没爬出屋子,处于视线死角。 将浑身鲜血的‘林越’拖回屋内结界之后,他便解除了其身上的众生相,迅速将自己变成夏列,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虽然百里凤至确实谨慎,一直存有疑心,不断试探他,但也算是有惊无险,总算是达成了计划。 “殿下,又让你变得和我一样帅了,是不是很开心?” 林越看着躺在床上的另一个自己,忽然嗤笑一声,随即便不再理会,转而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万灵炼血玉。 随即,他将万灵炼血玉放在旁边准备好的干净大海碗之中,再将水囊中百里凤至的精血,缓缓倒入这大海碗内,浇在了近乎无瑕的玉佩上。 他眼神中满是期盼。 方才要来百里凤至的一半精血,自然是为了血祭这块万灵炼血玉。 百里凤至可是货真价实的打破四象天关的强者,倘若她都不行的话,那就只能想办法得到西北雄关那些万夫长的精血了。 还好,当百里凤至的精血接触到这枚万灵炼血玉的刹那,林越便发现这原本纯净洁白,纤尘不染的玉佩,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百里凤至的精血。 他倒入多少精血,这玉佩便吸收多少。 随着倒入的精血越来越多,这玉佩已经从原本洁白无瑕的模样,开始不断出现鲜红如血的斑点。 血红色的斑点越来越多,不断覆盖着这枚玉佩。 当玉佩彻底化为纯粹而鲜艳的血红色时,水囊中百里凤至的精血也已经消耗了超过九成半,只剩下少许一点点了。 血祭完成。 “很好,百里凤至还是很信守承诺的。” 林越嘴角微微翘起,当即水囊放在一旁,拿起了那已然彻底不同的玉佩。 鲜红欲滴,妖艳无比。 就像是一块被鲜血彻底浸染的血玉。 这玉佩上雕琢出来的海洋之形,此时仿佛也活了过来一般,那波涛纹路在他的眼中犹如幻觉,竟然缓缓波荡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化为真实的血海,掀起重重猩红的波涛。
如此邪恶魔性,一看便知是炼血夺魂的魔道宝物。 林越指尖摩挲着这猩红的玉佩,眼神之中有些不同以往的色彩。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原本在心中向往的修行界,乃是快意恩仇,仙气飘飘的世界。 但事实却是如此相悖…… “这世上,果然只有以恶制恶这一条路。” 林越转头看向了床上的夏鸿列,轻声道:“夏鸿列殿下,之前在那山洞时,你说……这世上多的是比我尊贵的人,在有些人的眼中,我不过是可以随意宰割的牲畜,是吗?” 他指尖轻轻一敲手中的鲜红色玉佩,意念所及,这玉佩上那血海中央的漩涡竟然开始真的缓缓转动起来。 随着玉佩上那漩涡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一刻屋内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漩涡,而漩涡的底端尽头,就是他指尖的玉佩。 “我的回答是……那就让我来成为最尊贵的那批人吧。” 林越缓缓眯起眼睛,试着将这已经催动的万灵炼血玉,贴在了夏鸿列的胸口。 下一刻,夏鸿列的眼神骤然变得惊恐无比,但却无法挣扎丝毫,他只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吸力,正在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抽离着某些东西。 不止是鲜血,还有更深层次的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看来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 林越任由这玉佩吸噬着夏鸿列的血脉神异,随意道:“还好,百里凤至此时就算没有彻底信我,她也不敢踏入这屋子半步,你信吗?” 他也不在意夏鸿列是否回答,反正有血莲灯的结界,即使是百里凤至也无法窥探结界内的动静。 “其实我本想用你威胁百里凤至,奈何她这等打破四象天关的武修强者,太过可怕,我一个凡夫俗子,就算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杀你的时间都足以让她杀我十次了。” 林越自顾自地说着。 而夏鸿列只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体内被抽走了越来越多的血脉,让他眼前都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但他明白,林越恨他入骨,只是为了不露破绽,一直都没有怎么报复他,此时与他说这些事情,也不过是想让他更加绝望,折磨他的精神罢了。 “我呢,本来没想过当什么人上人,只是想平平淡淡地生活而已。” 林越像是在对夏列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苏子秋也是这么想的,但这世道,似乎不肯放过我们,即使是老酒鬼,也终究有无力改变的时候……” 夏列迷迷惘惘地听着,眼神逐渐陷入恍惚呆滞。 “不过,今后就不用担心了。 林越看着夏鸿列,轻声道:“你的皇子身份,就由我来接手吧……但不是皇子夏鸿列,而是我本人,我可不想顶着你这张恶心可恨的面容活一辈子,懂吗?” 他心中还有一个真正的理由,只是懒得与夏鸿列多说。 ——最重要的是,他对众生相的隐藏能力也没有绝对的自信。 天下间必然存在能够看透众生相的修行者,否则它就不会是五响级秘密了。 如果他伪装成皇子夏鸿列,被皇族找到之后,皇族的修行强者就有可能发现他并不是夏鸿列,而是林越。 不是夏鸿列,却又身怀皇族血脉,那他的结局如何,不用多说。 但只要以百里凤至设局为理由,让世人认为,夏列只是假皇子,只是用来替林越挡灾的假皇子,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保护林越,掩藏林越这位真正的皇子。 而凡人的过往,可以说是用来掩饰而伪造的,恰好他是孤儿,连父亲是谁都不知。 那么,在世人看来,他林越本身就会是真正的皇子。 也就无需使用众生相隐藏了。 这是林越琢磨了许久才想到的,唯一能够长久解决困境的方法。 即使还有一些破绽,但大体上还是没问题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而躺在床上,已然变成林越模样的夏鸿列,此时也变得越来越枯瘦,皮肤也失去了光泽,变得有些干瘪。 只见夏鸿列神情恍惚,有些浑浑噩噩地望着林越,眼神愈发黯淡。 而他脑海中,则是如同走马灯一般,逐渐回想起了过往经历的种种。 一张张面孔不断在心中浮现幻灭。 最后他记起来的,不是那个早早便抛弃他离开大雍的母亲,也不是夏府那些虚假的所谓的家人…… 而是那个曾经偷偷给他送吃食的小丫鬟。 那张分给他一半的凉烧饼,是他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东西。 一时间,甜蜜、酸涩、苦楚……种种滋味涌上心头。 “我也只是想要一点平淡的幸福而已……当皇子有什么好的,只要她陪着我,我宁可当一辈子凡夫俗子……” 夏列默默地想着,眼角已然彻底湿润,终究还是缓缓合上了愈发沉重的眼皮。 下一刻,他体内的最后一道血脉之源被万灵炼血玉彻底抽了出来。 ——连同他的魂魄一起。 他死了。 夏鸿氏皇子,夏鸿列,就此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世间。 恍若黎明前的一点残星,尚未光耀世间,便已消逝无踪。 而杀人者,不过一草芥之民。 …… 在这一刻,林越手中的万灵炼血玉啪的一声,彻底化为了粉碎虚无,只剩下一滴犹如泪水般晶莹的血珠。 刹那间,这一滴血珠直接没入他的眉心之中。 温暖如母胎初生般的力量笼罩着他,源源不绝地涌出,褪去旧命。 恍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