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二十二章 都是我不好
静安十五年,六月初八,巳时。 栖凤县的县衙,一名署官匆匆跑进大门,又穿过前厅来到后堂,见到贾县令端坐在案后正奋笔疾书,匆匆行了一礼,呼道:“县公大人,出事了!” 贾县令这几年倒是清瘦了些,提起笔,头也不抬说道:“什么大事,至于如此惊慌。” “苏长老的侄子,与人赌斗,不慎坠崖!” “嗯?”,贾县令闻言也不禁露出诧异神色,这与他以为的“出事”却不同。搁下了笔,问道:“与何人赌斗?何时发生的事?” “石副使的小公子,石英杰,当时在场的还有落樱馆馆主的女儿简宁儿。就是今晨出的事,在学院后山,落凤亭。” “唔……”,贾县令眼睛微微眯起,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接着问道:“那苏长老的侄子,现在又如何了?” “人已抬回家去了,生死未知。其他的前因经过,下官还不清楚,急着先来与县公大人通报一声。” “很好,快去请县里最好的大夫,随我走一趟苏府。” 栖凤县本来也不大,平静得久了,突然有点什么事,一传十十传百,只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已闹得街知巷闻。石英杰已回到了家中,把自己关在房里,任由jiejie和绣娘敲门,也不应声。 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切仿佛都在梦中见过,可却不是梦中的结局。 在那一掌将要临身之际,有种错觉,好像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慢到能看到那一瞬苏弘量眼中闪过的狡黠快意,慢到能看到那一瞬宁儿毅然决然地飞身扑来。 可即使这么慢,还是看不到自己是怎么错开那一步的距离,看不到宁儿那一掌怎么就将苏弘量推得飞出了山崖。 在那种时候,自己竟然喊着,“不是这样的!”,真是着了魔!竟和梦里苏弘量对自己喊的一模一样。 难道梦是反的,自己预感到的其实是苏弘量的死? 苏先生的卜卦,五枚铜钱都裂开了,明明是大凶之兆,自己又怎会平安无事? 苏弘量……他死了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应该活不成了吧。他是真的要对我下重手吗?这算什么?算是我还是宁儿杀了苏弘量? 算我吧,算我好不好? 英杰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越来越晕眩烦躁。直到有人撞开门进了屋,才好像猛然惊醒。 英杰抬头,看到了满脸是伤的步远,那脸真是肿得跟个猪头一样。 如果是平时,一定会笑话他的吧,可一点也笑不出来。步远拖着一条腿缓步走近,仿佛每走一步也是极吃力的,看上去身上的伤比脸上更重些。 步远靠着椅子坐下,默默地不说话,看到英杰人没事,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已经知道了,苏弘量口中所谓的“约定”,英杰这些天来的奇怪言行,宁儿的躲躲闪闪,都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英杰和宁儿人都没事。 至于苏弘量,步远心里想着,这小子,说话倒是算数。 “你怎么受伤了?”,这样的安静让人发慌,英杰先开口问道。 “想知道你们搞什么名堂,昨晚去找了苏……” 步远顿了顿,头一偏看着别处,“我打不过他。” 沉默了片刻,步远又说道:“我过几天要走了,去凤西府。那边的洪武堂名气最大,能学到上乘功夫……今天……就当提前道别了吧。”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并不大,却听得出心意的坚决,只不过依然偏着头,不看英杰。 英杰愣愣地看着步远,耳边又响起两人曾经半开玩笑的那些对话,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从早晨到刚才他都没有流泪,而此时泪却悄无声息地直往下掉。 “哭什么?难看死了。”,步远忿忿道。 “都是我不好。”,英杰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无力。 又听到他说出这句,立在门口的梦婕再也忍不住,别转过头去。 绣娘也是叹了口气,看了看屋里,再看了看梦婕颤抖的肩膀,轻轻地掩上了门。 ———————————————————————————————————— 却说县令换了便服,带着几名署官和请来的大夫到苏府探望,被苏长老请到了偏厅,一番推辞婉拒,最终也是没见到苏弘量的人。 苏长老只说自己略通医术,对人体血脉五脏也有些了解,此刻已用了药,又运功推拿疏通了气血,接下来就只能看弘量这孩子的造化了。 “如此说来,贤侄或可保得住性命?那真是万幸啊,万幸。”,贾县令关切道。 “多谢县公挂怀,命应该保得住,至于其他……怕要等他醒来后才知。” “苏老也莫要太过担忧,贤侄有贵人之相,是有福之人,当会无碍的。” 贾县令宽慰道,瞥了一眼看苏长老似在出神,轻咳一声又接着道:“贾某还有一事犹豫不决,还想请苏老帮忙拿个主意。” “县公请讲。” “按说有人受此重伤,事主应该先关押待审,即使是少年人胡闹,后果严重的话,本官也该追究其家人管教不严之责。尤其此事已街知巷闻,若没有个交代,百姓不免要说本官袒护下属,有失公正。可又事涉苏老和石副使两家,本官倒有些不敢妄言了。” 贾县令一副为难的样子,苦笑说道。 苏长老睨了他一眼,淡淡道:“等弘量醒来再说吧。我听简宁儿那孩子说过大致原委,此事是弘量挑起,双方立过了誓约,我虽然不知弘量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相信他有分寸。待他醒来,我会再问过。” 贾县令微微愕然,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旋即笑道:“没错,最要紧是贤侄平安无事,皆大欢喜。那,今日就不多打扰了,静候苏老这边佳音,贾某先行告辞,告辞了。” 送走了贾县令一干人,苏长老又回到后宅,隔窗望向屋内,瞧了片刻,叹了口气又转身离开。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香,苏弘量双腿用木板和布条绑紧固定,头上手上也缠满了麻布,躺在塌上一动不动。 简宁儿跪坐于塌旁,怔怔地看着苏弘量。她的衣裙也沾上了些血污泥土,眼里仿佛空洞洞的,又仿佛装满了繁杂的心念。
以他的身法明明可以闪开,为何却要硬挨我一掌?为何那一瞬我会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收不回劲力?难道真是天命捉弄?如果自己忍住不出手,他那一招真的会对英杰哥下死手吗? 说到底,他究竟为何要私下与英杰哥比武?又为何只让我在旁? 如果不是像英杰哥说的那样,只是想出口气,那又是为什么呢? 宁儿一遍遍回想着所有发生过的事,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 她虽然怎么也想不明白,还是逼迫自己一遍遍地回忆,苦苦琢磨着。 也许,这样才能不用去想那个她不敢面对的问题—— 如果,苏弘量就这样死了,或者再也醒不过来,自己能做什么呢? 天色暗下来,经过无比漫长的夜晚,又再蒙蒙发亮。宁儿跪坐了整夜,淡黄的衣裙上依然沾着血污和泥土,眼里却不再空洞迷茫。 那幅本是压在床铺下的画卷,不知何时被拿了出来,静静躺在她身旁地上。这一夜,她想通了一些事,一些她以前从来不会想到的事。 虽是刚过了正午,可屋外的天光晦暗,阴云遮住了整片天空,不露一丝青蓝。 没有风,因此也格外潮湿闷热。这样的天会让人透不过气,心里不自觉就和这贼老天一样,深深地堵着,死死地憋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宣泄。 此时,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一个青年男子带着满身的风尘扑进屋内,又在塌前刹住了身形。 青年男子呼吸粗重,垂在身侧的双手轻微颤抖,再不见平日里的从容稳重。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真正伴着苏弘量从小长大,手把手教苏弘量写字、练武的堂兄,苏怀仁。 一个躺着,一个跪着,一个站着;一个说不了话,一个不想说话,一个说不出话。 屋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苏怀仁开了口,那声音连他自己听起来都觉得陌生。 “如果,弘量能醒过来,接下来的事我会尊重他的意愿。” 宁儿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话,木然回道:“如果,他死了呢?” “如果……,我会让你一命抵一命……对不起。” 屋外的天突然亮了一瞬,宁儿淡淡一笑,缓缓说道:“我也觉得,这样最好。” 闷雷这时才滚滚响起,雷声的余音还未尽消,暴雨已压了下来,重重砸在屋瓦地面上,四面八方好似万锤击鼓、千杖敲铿。这声势,怕连午后熟睡之人都要被震得醒来。 【第一卷第二十二章完】 ————————————————————————————————————— 按说再大的雨有那屋顶上的瓦片挡开,也不至于漏到屋里,可榻上静静躺着的俊俏少年,枕边却添了几滴水渍。 少年的眼角也有水痕,奇怪的是,他薄薄的嘴唇虽然苍白,唇角却好看地微微勾起,好似在笑。 也不知他是醒着还是梦见了什么,笑得狡黠又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