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把开支搞大了酒店还怎么赚钱
当初做这么一块草坪,李非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门前光秃秃的,缺少些绿色。加上新商街地势低,国道地势高,做这么一块草坪,避免路人行走在边缘,出现跌落的风险。至于为什么要造坡,只不过是卖家强调铁树最怕积水,说要生长得好最好是底部架空,这样就先在地面堆了些半砖,又在砖堆上覆盖了土。为了避免土堆像墓堆的尴尬,就堆成了土坡,让它如山势起伏舒展,不至于呆板。至于为什么选铁树,是因为铁树生长缓慢,而且四季常青。不会对酒店建筑形成遮挡,也不会有落叶的烦恼。李非说,当初把这两棵两米高的大铁树从广东运来,确实费了不少周折。光下车就请了八个搬运工人,跳板从地下搭到了车上。如果有吊车,这种事不过是小菜一碟。但当时没有吊车。听李非说来原由,张子扬对高正新说,他这叫无心插柳。李非自谦道,算是歪打正着。不过今天听张总这么一说,也算对风水知识多少有了一些了解。看来张总就是一个高人!说完不看张子扬,只是朝高正新一笑。高正新本是个很讲面子的人,见李非夸奖他的朋友,感觉比夸耀自己还高兴。李总你不知道,高正新说,我们张总是武大的高材生。李非用一个“哦”字表达出自己由衷地赞许。李非对高正新说,我还有个晨会,不陪您了,今天的账单您不用管。李非起身告辞。那怎么像话!高正新虽然口里谦让,心里还是很高兴,佩服李非会做人。李非说,有什么不像话?没有您,我们酒店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酒店的生意像一个快速长个的孩子,一转眼,穿的戴的都嫌小了。采购部原来只有两个人,马科多次告急,实在受不了了,赶快帮我加人!由于采购员岗位特殊,不适合直接从外面招收,就在内部摸排。马科说他只提一个要求:这个人要忠诚可靠能吃苦!杨越笑说,你这是一个要求吧?宋博提名郑柏文时,何菲嗔道:你怎么能这样办事?人家部门不是一样差人?不行!郑柏文是客房部下属洗衣房的员工,当过兵,入过党,人老实。宋博赔笑说,何必这样说话呢?调出一个到时给你补两个。行吧?郑柏文走进宋博的办公室时,心里忐忑不安。他在洗衣房上班连主管都怕,别说是见人事部经理了。其实主管待他像待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但他就是怕她。让宋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郑柏文居然没有答应。对采购员这种好多人求之不得的岗位,他居然反应冷谈。我要与家里人商量一下。他说,为什么独独要调我,调别人不可以吗?郑柏文家在香州农村。家里见他生得单薄,怕做不了农活,就让他学了裁缝手艺。当了几年兵退伍回来,还要不要做裁缝手艺,心里犹豫不定。那天到城区姨妈家玩,在电视上看到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广告。广告上说工资高,待遇好。抱着碰一碰运气的想法,到劳动人事局报了一个名。报名费是十块钱。这个钱不多,但也不少。原来他做裁缝学徒一天的工钱也就四元钱。自从交了钱,郑柏文的心态就变了。十元钱重不如石头、轻不似棉花,就这样不轻不重搁在了心里。他特地跑到香水星河酒店看了看现场。看见一栋贴了灰白外墙瓷砖的高大的建筑已经矗立在那里,心里才踏实了许多。家里人担心他被骗,特别是母亲。她说,工资高待遇好的工作开后门都找不到,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父亲也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做什么都不如做手艺可靠。不要想那些洋心事。但郑柏文是真心不想再做裁缝了。当学徒时除了要做活计,还要帮师傅做家务。逢年过节活路多,都不得休息。最烦心的是顾客挑剔,一会说腰大,一会说腿肥,一件衣服做了改,改了做。人累心也累。面试的那天,郑柏文搭头班车到的城区。看见别人都是三五成群,或朋友或家人聚在一起。只有自己一人形单影只。领到求职表后,他犹豫再三,还是在特长一栏中填了“裁缝”两个字。面试地点在香水星河酒店后院内的一栋三层老楼。后来洗衣房高主管告诉他,那是当年城南旅社后期兴建的一栋客房楼。每层楼都有洗漱间和公共厕所。当年还是抖过火的。穿一件米黄夹克的宋博守在老楼的入口,他是表格核验官。郑柏文特地穿了一双高跟跑鞋,为了保险,又在脚底垫了三层鞋垫。招工启事上要求男性身高是一米六八以上,而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七。站在杨宇佳面前,感觉杨宇佳比他还高。杨宇佳在负责量身高。她的一对大眼睛让郑柏文印象深刻。走道上堆满了整捆的地毯。进到面试的房间要从地毯上翻过去。郑柏文正要从门缝往里窥视,突然间房门打开,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轮到他进去,才看清一排桌子后面坐了一排人。后来才知道坐在中间的一位就是酒店总经理李非。其他几个人都是酒店的部门经理。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又叫他站起来走了两个来回,面试就结束了。后来问别人,别人说都是这样面试的。他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有人逗他说,问话是看你舌头弹不弹;走路是看你是不是罗圈腿。他想坏了,自己虽然腿没事,但说话舌头有点弹。又问他说了些什么,他想了好久,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情景竟是一片空白。唯有与总经理的一句对话他还记得清楚。总经理说,你会裁缝?他说,呃。不过他当时声音很小,就像是自己在说给自己听。从香水星河酒店面试出来,走在新商街上,郑柏文有些沮丧。心想完了,十元钱打了水漂!商业大厦旁边在卖福利彩票,郑柏文想试一试运气。如果手气好,说明招工的事有希望;如果手气不好,这件事就不消说了。他买了八元钱的彩票。要得发,不离八。刮开来看,竞然中了一辆凤凰自行车。心里一阵狂喜,人陡然像打了鸡血一样有了精神。许多年以后,郑柏文自己做起了老板,开起了奔驰汽车,那辆凤凰自行车早不知到哪里去了,郑柏文有时还会想起这件事来。当年到底是中奖自行车,还是“裁缝”两个字给自己带来了好运呢?他的裁缝手艺在酒店开业初期可是起了大作用的。客房的枕套、被子都是洗衣房员工自己动手缝制的。就像南泥湾大生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酒店只买了一台缝纫机。其他缝纫机都是员工从自家搬来的。郑柏文把自己的缝纫机绑在抽奖得来的凤凰自行车后面,从乡下家里一直踩到酒店,踩得衣服都汗湿了。到采购部后不久,采购主管吴兵就看出来,郑柏文完全不是别人说的那种老实人。那天两人一起到武汉采购,要在几个地方装货。吴兵让郑柏文去叫了一辆货车。讲好了的价钱司机后来变了卦,不加钱不肯走。郑柏文没法,只有同意。货运回香州,郑柏文只肯按开始讲好的价钱结账。司机生气地说,你怎么说话不算数?郑柏文说,是我说话不算数,还是你说话不算数!司机坳了半天坳不过,只有自认倒霉。过后吴兵说他,答应了的事情,还是应该给别人。就两百元的事情。郑柏文争辩说,把开支搞大了酒店还怎么赚钱?吴兵见他把问题一下子上升到酒店盈亏的高度,也不好再往下说。郑柏文调到采购部后,何菲一直在催宋博补人。宋博拿着各部门的缺员汇总表给李非看。部门都在叫人手不足,特别是餐饮部。按宋博的统计,各部门报上来的缺员总计是五十八人。占了现有员工的两成多。李非问宋博,是不是真的差这么多人?宋博疑惑地晃了晃头。我看未必。他说,现在是饿老哇在叫,饱老哇也在叫。人员宽松一点,员工轻松一点,工作好做些,部门当然是多多益善。李非有些发愁,陡然增加这么多人,工资率不降反升,怎么受得了。问题是现在财务刚刚能做到平账。前几个月都还是亏损。除非不计提利息和折旧,但总不计提利息和折旧也不行啦。礼宾员送来当日的报纸,放在李非的办公桌上。说里面有总经理的一封信。宋博理解总经理的苦衷:说包袱太重了!这么好的生意都不赚钱。李非一边取出信来看,一边跟宋博交代说,你去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落实,实事求是,看到底需要增加多少人。宋博应诺一声,收起自己的笔记本准备离开,还没出门,就被李非叫住。宋博回头,看见李非神情凝重地在看那封信。李非把信递过来,宋博坐到窗边的圈椅上去看。太阳从窗口斜照进来,落在信纸上明晃刺眼。宋博拉了拉窗帘,避开阳光的直射。透过太阳的光柱,李非看见一群尘埃在阴暗的背景前舞动。宋博看完信,又反复查看了信封。一个最普通最廉价的白纸信封;一张八分的灰色邮票;落款是内详。哪来的?宋博问。刚才和报纸一起送来的。李非回答说。语言很恶毒,宋博说,应该可以查得出来是谁写的。信上的落款是一个家属。李非问:现在管事部一共有几个临时工?宋博回答说,除了主管、领班和公司的几个老职工,其余的几乎都是临时工。应该是五六个人。信中说,过去说地主资本家心狠手辣,不顾穷人死活,我看你们现在比地主资本家还不如!都是干一样的活,你们人为地把她们分成正式工和临时工。就是因为她们是临时工,一个月只给两百元的工资,比正式工少一半。而且没有劳保,没有福利,奖金也只能拿人家的一半。病了不准请假,不上班算旷工,连续三天旷工就开除。你们这是哪家的法律?你去看看她们的手,她们洗碗把手都洗烂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狠心?难道你们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难道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公路上一辆卡车驶过,轰隆声中夹杂着尖锐的嘶鸣。这嘶鸣歇斯底里,撕心裂肺。信中还说,当然,你们可以说,如果嫌苦嫌累嫌钱少她们可以辞职不干。她们今天走你们明天就可以招到别人。你们是把她们掐死了。知道不管如何,她们也不敢辞工。她们需要这两百元钱。因为她们要活命!读到这里,李非感到自己的心被刀扎一样的痛。你自诩为底层出生,把公平和正义作为自己的社会理想;在你亲手撰写的员工手册序言中,你把香水星河酒店描绘成为一个温暖、和谐、公平、优越的大家庭;你说他们的辛勤劳动会受到格外尊重。而在实际行为中,你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让她们同工不能同酬,让她们活在屈辱和悲痛的现实中。原来你也是一个骗子!你可以为自己辩解,说你只是一个做企业的,不是慈善家。你可以花一半价钱买到的东西,没有理由去付全价。但难道做企业就真的只剩下效益一个目标?我们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我们到底又能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如果这个社会没有了公平和正义,这个社会存在的意义又何在?李非把黄康华叫来,让他也看了这封信。问洗碗工的手都洗烂了他是否知道。黄康华说没听说。当场把管事部主管沈明月找来,沈明月说,我上次打报告买橡胶手套,就跟你说了。跟我说过吗?黄康华有点想不起来。带着手套洗碗还烂手吗?李非问沈明月。碗盘太多了。沈明月说,戴手套洗得慢,有时她们就干脆脱掉手套洗。前不久我也是被一个缺碗把手划伤了,一下水伤口就像盐腌得一样疼。沈明月说着伸出右手:刚刚才好。李非凑上去看,果然才刚刚结痂,痂周边还是一圈红rou。黄康华跟李非说,沈师傅总是带着手下的人一起干。沈明月说,这些员工虽然在家里都是做mama的人,但在我跟前有时总还像一个孩子。哄哄她们,跟她们说说好话,她们干得就开心一点。临时工对她们的工资待遇是不是意见很大?李非问沈明月。沈明月说,意见肯定是有。但酒店只给了这个条件,她们自愿来的,有什么办法?她们是不是病了都不能请假呢?人手太少了,有点小病只有叫她们坚持。再说她们也不愿意请假,她们做一天才有一天的工资,请了假谁给钱她们?怎么能够改善她们的工作强度呢?开业我就跟黄经理打了报告,买一台洗碗机。广州文化假日酒店每个厨房都配了洗碗机,我们三个厨房,只买一个都行。放在二楼。一楼和三楼的碗多了我们就上下抬。当时资金那么困难,开业都是一推再推,哪里有钱买洗碗机。买一台洗碗机多少钱?李非问黄康华。黄康华说,开业前我去广州买厨具时问过,大概几万块钱。你们部门先打个报告,我让财务部去做一下调查。沈明月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拍起手来,连声说好好,太好了!李非叫上宋博,和黄康华一起到现场看望洗碗工。倾听了她们意见。洗碗工们大都是些中青年妇女,只知道勤扒苦做,从来都像是没娘的孩子。突然受到这么巨大的关注,一个个幸福得不知所措。在随后的用工和工资调整专题会上,酒店管理层做出了两项决议:一是临时工与正式工同工同酬;二是以现有百元销售的工资含量为基数,确定部门的销售工资比。部门可以自主决定用工额度,但增人不增工资,减人不减工资。两项决定传达下去后,部门随即就闹了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