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是日九月十五,天将擦黑。此刻,罗家老嬷子正带着她家小女娘要进大院,忽闻得一阵马蹄声响起。此时小女娘左脚刚迈进大门,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小女娘已被疾驰而来野马背上的糙汉一把提起带走。老嬷子急得忙喊人。待护院家丁赶来时,只看见马蹄掀起的满天灰尘。 话说那些个糙汉,正是白石山沈家寨的土匪,土匪素日里强取豪夺惯了,但从不对老幼下手,可这回为何会绑了罗家小女娘?大家猜猜?”说书先生猛一拍醒木,端起茶碗润了润喉。 茶客听众猜想无非“绑票”和“世仇”。 说书先生摇摇头。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有急性子茶客大声嚷道。 老先生也不急,抹抹嘴才缓缓开口说道:“具体缘由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茶客更急了,吼道:“不知道你还说个什么劲儿,耍我们呢!” “我要说的是这小女娘后来如何……”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这小女娘偷跑了,在山里窜了半夜,正好遇着月圆夜出来的狼群……” “小女娘虽然捡回了命,却留了一脸的疤……” “她啊……可惜了……有幸见过几回,那模样……啧啧……实打实的美人胚子,我还从没见过有如此美貌之人,哎……” “我也见过,话说三岁见老……如若没有那档子事,她母亲的容颜怕也不及她五分之一……哎……” “话说……这小女娘的胆量也是平常人比不得,有几个壮汉敢在半夜里走在那白石山林子里?” “有胆量也得有那运气呀!在群狼嘴里还能活下来,也是罗家和曹家香烧得高,做了好事的。” …… “老爷!老爷!”前院的小厮慌里慌张地满院寻找曹坤。 这时,曹坤与管家刚从外孙女罗雨鹤的小院出来,听着喊声,管家忙快走几步上前,对着小厮作手势示意他小声些。 “何事大喊大叫?少小姐刚睡着,就不能小声些?”管家低声怒斥。 小厮忙低头应承,待曹坤走近,他才报说:“老爷,白石山沈家寨来人了。” 曹坤没做声,管家先开口:“什么人?” “大当家的独子——沈捷。”提这名字的时候,小厮特意上前两步,近管家的耳边才说。 亲自送上门来?很好! “把我的剑拿来!”曹坤不容置喙吩咐道。 “老爷……”管家本想劝说,但一想到小姐的遭遇,别说老爷,连他都想手刃了沈家寨那帮人。 他还没说出口,曹全已回屋取了剑递给曹坤,又召集所有的家丁跟在身后。 沉默寡言的曹全被抛弃时尚在襁褓,曹坤把他带回曹家,一手栽培,知道他喜好舞刀弄剑,就请来武林各门各派高手教他。 现在他的身手数不上天下第一第二,但直至目前还未逢敌手。 曹坤将剑抽出来打量了一番,自十二年前北方战事平息后,这把剑再没出过鞘,今天是要见血了。 院门再次打开…… 一个十二三岁精瘦的少年郎正光着膀子,背了几根荆棘条跪在门口。 原是负荆请罪来了。 见门开了,沈捷只稍稍一抬头,看清来的人是曹坤,立马磕头认错:“老太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今天我来就是认罚,任凭杀剐。” 当年北方战乱,曹家出钱出力庇护了邻近几个郡县成千上万的百姓,几乎每一家都有人受了他的恩惠。 因此大家都尊称曹坤一声老太爷。 三天前,年少轻狂的沈捷进城玩耍时见到了正在罗家院门外闲逛的罗雨鹤,第一次见着这样的可人儿,沈捷痴痴的望了许久。 或许是感受到他痴痴的目光,罗雨鹤回望了一眼,出于礼貌,她朝他微微一笑。 当日他一回寨子里便把这事儿当了了不起的事在众人面前宣说了一遍。几个时辰后,几个想立功的新入伙土匪就把罗雨鹤抓上了山。 看她是个小女娃,土匪只是松松垮垮地把她绑在椅子上,锁了门就喝酒去了。 趁这时间,又惊又怕的罗雨鹤用尽全力挣脱绑绳,将窗户撬开一条缝,逃了出去。身材瘦小的她逃出了沈家寨,却跑向白石山环境最恶劣的后山,后山的白石又大又滑,山腰又全是灌木从和荆棘林。 罗雨鹤哪里走过这样的山路,刚踩上白石头,脚下一滑就掉进山腰的荆棘林。 直到狼群闻着血腥味围上灌木丛里的罗雨鹤,曹罗两家家丁才赶来。 家丁用火把将狼群驱离,只剩下奄奄一息的罗雨鹤躺在血泊中,一向面无表情的曹全瞬间心疼到不行,一呼一吸似乎都感觉到痛。 他伸手探了探罗雨鹤的鼻息,还好,尚有一丝气息。瘦小的身躯,血rou模糊的脸和身上被血浸湿的衣衫,曹全甚至不忍心去触碰。 小心翼翼揽起罗雨鹤,一路不停念着:“小雨鹤别睡……小雨鹤别睡……” 下山的路上,他几乎一步一滴泪。 罗雨鹤模糊中一句“好痛!”,曹全的泪水更是汹涌到糊了双眼,好几次没看清脚下的路,差点滑倒,尽管如此,他的双手仍然稳稳当当。 这样的苦岂是“负荆请罪”能抵消的? 曹坤二话不说,扔掉剑鞘,径直冲下台阶…… 刚扬起剑,就被闻声赶来的罗家二叔二婶尖叫着拖住。 曹全要上前,却被管家拦下,少小姐已然发生,老爷最多出出气,若真宰了沈捷,曹家也不得安宁,所以罗家人出现的正是时候。 “滚开!”曹坤侧身一震,罗家二嫂就被弹开,二叔也趴在了地上。 他们哪敢放松?连滚带爬又抱上曹坤的腿。 “亲家太爷使不得呀!若真砍了这混小子,曹家与沈家世世代代的仇就结下了,筹边郡的百姓也没好日子过了啊!放了他,我替被你救下的百姓谢过了。”罗二叔死命拽住曹坤的双腿,求他住手。 “那你是不是还想替他认罚?”曹坤怒目圆瞪,外孙女受了苦,眼前这几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我……”罗二叔一时语塞。 “亲家太爷,我们是有错,可这鹤儿并无性命之忧,我们最多就是看护不力。”罗二婶向来不喜欢这个侄女,今次来只因不想受曹沈两家引发的祸乱。 “住嘴,没照顾好鹤儿确是我的错,要罚就罚我。”毕竟是亲侄女,罗二叔也心疼,受点痛至少能缓解心中的愧疚。 “二弟,这是做什么?”管家悄悄差人去里屋喊了小姐和姑爷。 罗晋安过去拉开弟弟,岳丈霸道归霸道,处事却有分寸,去劝一个正在火头上的人,堪比扑打鬼火,只会越打越高。 曹坤瞪一眼那没出息的女婿,冲罗家几个人吼道:“滚!” 此时沈捷的背已经被荆棘条划得不成样子,血止不住的流。 “父亲!”曹韵锦柔柔地唤一声。 女儿眼里的红血丝让曹坤冷静下来,明白沈家与曹家不能再结仇。自己豁出命不要紧,可他就一个女儿,女儿膝下也只有鹤儿,她们需要安稳的生活。 遂收了剑,沉吟片刻,转头扬声问:“可是沈捷?” 沈捷答:“是沈捷。” “我不杀你不打你更不骂你,但是从今往后你要负责让罗雨鹤笑。” 沈捷没想到曹坤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看他痴愣着,曹坤又问:“可是不愿?” “我愿意!”反应过来的沈捷脱口而出。 “你可想好了,今日的承诺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几十年,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曹坤明白这样做或许有些强人所难,但他想不出来比这更好的选择。 “我真的愿意。”此时无论怎样的条件,只要能让他赎罪,他都愿意。 自此开始,每年大节小气,沈捷要么送礼物,要么陪她玩。只要她提出要求,他一一照做。 曹韵锦与罗晋安在女儿从白石山回来的第二年,开始了寻仙问药之路。 他们每年都会带回足够下一年用的祛斑药膏,陪女儿待几天,来年再去寻找更好的药膏更好的隐士,医士。 慢慢地,罗雨鹤愿意说话,愿意走出屋子,愿意在小院里坐坐。 她脸上的疤痕也在变淡,只是摸起来还是很明显。 脸上的疤可能消失,而罗雨鹤的疤似乎长进了心里,她没法像常人一样思考和生活。 只要下了床,永远戴着面纱:在花园,在屋里,在饭桌旁。 甚至承受不住任何一句关于她脸部的关心,更忍受不了他人异样的目光。 所以整整十年,她没踏出曹家大院一步。 曹坤经常为此事忧心。 管家推开书房门,见曹坤微微低头望着半握着的手发怔。 走近了才轻轻唤了声:“老爷……” “嗯!”昏暗的灯光中,坐在书案前的曹坤挺直了身子。 “医官说了,少小姐并无性命之忧,或许几个时辰后就能醒来。”管家担心少小姐,也焦心他家老爷。 这十来年,他没见老爷真正舒心笑过一回。 今晨,少小姐因为沈捷meimei沈凝骂了几句话:“丑八怪,你打算拖我哥到何时?要不是因为对你有亏欠,他才不会理你?可别痴心妄想啦!他永远都不会喜欢你,更不会娶你。” 转身她一头撞向墙壁。 此刻令曹坤烦心事的不止于此。 摊开手心,他问:“可还记得这半块玉佩?” 曹坤手中那半块玉佩的面上还有一层尘封已久,轻抚不去的灰尘,玉佩的断面仍旧清晰。 “这……”过了好一阵儿,管家才想起来,“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都十多年过去了,玉佩主人还在不在都不一定。” 是啊!十多年前的事了,若不是桃关镇传来消息,自己也快忘了这茬儿。 曹坤的思绪飘至兵荒马乱那年:他带着曹全四处搜罗药材的路上救了一位受重伤的大将军,还把他带到乡下庄子上养伤,救他一命又帮他躲避胡人的追杀。 某日他留下一封信和一个玉佩后,悄悄走了。 信中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将此玉佩一分为二留作信物,远不过孙辈,一定携信物迎娶曹氏后人。 定亲怎么也算喜事一桩,老爷为何一脸愁容,管家不解,问:“记得当年那位可是个大将军,他的后人总不会太差。” “我看沈捷这孩子不错,当年要他做的承诺是出于权宜,看他似乎有那方面的意思,就是不知鹤儿是什么态度。”曹坤有自己的考虑,外孙女的情况容不得再折腾,玉佩主人的地位越高,这事儿越难办。 未等管家回话,曹坤继续自言自语:“如果不喜欢沈捷,也断断不会寻短见。彼此知根知底又互相喜欢,他们两个或许才是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