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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卷 第八章 善恶

    第二日的委员会会议因为杨锐的策略转变而有了不同结果:裴这边因为不涉及到武装斗争,早早的被诸人认可;而根据地,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抗满根据地,因为不再‘杀土豪,分田地’,只减租减息,严惩汉jian,被诸人同意而通过.

    杨锐拿到最后王季同的签字是,忽然感觉人其实很搞笑,‘土豪’换成了‘汉jian’,然后就通过了.谁是‘土豪’由军政府说了算,谁是‘汉jian’同样也是由军政府说了算,名字不同,结果一致.何为汉jian在满清朝廷担任伪职,并且在满清围剿中不站在军政府这边,站在满清这边的就是汉jian,甚至只要给满清官府纳粮缴税的就是汉jian.如此看来,全天下有地有钱的人都是汉jian,因为他们缴税,绕了一圈子,还是穷富革命,不过大义却是民族革命.大义,这就是杨锐要的可以杀人,可以为所欲为的大义,他更想着日后,清洗全天下士绅的时候,就是可以人人戴这么一顶汉jian的帽子,人要么砍了,要么劳改,然后财产全部国有……

    杨锐想着杀尽天下士绅的模样,笑着的脸就扭曲了起来,双手手指叉在一起,全力的用着劲,手上筋脉毕现.杭州失败死的骨干比奉天之战多的多,清醒之后他没有嚎哭,也没有幽闭,而是立即投入了善后事宜,虽然他忙碌了起来,但是因为同志牺牲的痛楚和怨恨却积在心中,特别是蔡元培没死,让他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憋了一股怨气.

    杨锐不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了多久,待神智清明之后才开始重新拟定抗满根据地计划:既然不杀土豪分田地,那减租减息总是要的,对于那些不肯‘借’粮,‘借’饷的地主.可就要判处汉jian罪了……他这边下笔飞快,丝毫没看见桌角多了一盏茶.

    程莐其实刚才进来了,因杨锐和父亲关系的改善,让她这一整天都有一种喜意.只不过在看见杨锐抓狂的模样.她惊吓之余连叫了他两声都没有听见,只好悄声的退了出去.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的扭曲呢.这是她想的东西,不过她想不出来.

    程莐发着愣的时候,杨锐却端着茶过来了,作为他的助理.她的房间就在杨锐的隔壁.

    "你怎么来……"程莐还说完就被杨锐打断了,"茶真好喝."他若无其事的说道,而后把那盏茶放在桌子上,然后抓着她胳膊,把她环抱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程莐有点吃惊.

    "我想我干什么"杨锐却是想歪了,脸上贼笑了起来.

    "你…什么也别干!"程莐大惊,昨天晚上两人亲吻的时候.他就把他的大舌头伸到自己嘴巴里,这是以前没有的.她看着杨锐的贼笑,有些惊慌,又觉得他这个样子和刚才判若两人.

    看着在怀里挣扎的人儿.杨锐道:"好了,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是想和你说说话.你刚才是不是过来了"

    程莐见他没有什么动作,便安静了下来,见他问便点点头道:"嗯,过来了."

    杨锐见她承认,知道自己的狂态被她看见,估计是吓到了.便柔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生气的时候只是拿着一把刀劈桌子,现在却是抓狂了."他说道这里一顿,用下巴在她的头发上摩挲着,然后道:"以前刚到沪上的时候,只感觉中国的一切都还不错,后面去了东北,才知道租界的世界和租界外面的世界很是不同,更知道有钱人和穷人的不同.越到后面,我就越想把整个世界炸碎了重新建过!这什么个世界啊!这什么个国家啊!纯粹是狗屎!……可现实,可现实又不得不让你妥协!让你忍耐!让你干瞪眼!所以……"

    "所以你就那样了是吗"程莐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轻声的问道.

    "嗯.真他娘的憋屈!可却还偏偏……偏偏……"杨锐本想说‘偏偏被傻逼搞砸了计划’,但考虑到委员会的事情还是少在程莐面前说的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能问你个问题啊"程莐在他怀里还是仰望这他,并用手抚着他因激动而稍微扭曲的脸.

    "你说吧.只要我能说."杨锐道.

    程莐听他这样的严肃不由的笑了起来,她道:"问你啊,是不是为了善就可以行恶"

    程莐很聪明的没有直接问根据地杀人的事情,而是把问题直接延伸到了善与恶之间,她其实是怕会刺激到了杨锐,但又怕杨锐变作一个为了革命无恶不作的坏人.

    程莐这么问不出杨锐意料,根据地计划是她整理的,上面的内容她一清二楚,里面的东西确实是会让出身于小康之家的她抗拒.不过她即使是抗拒,也是把问题问的很小心.看着她仰视自己的脸,杨锐道:"其实这么问是有问题的."

    程莐看着没有答话,静静的等着他的下文.

    "人性中有恶也有善,善善恶恶都是人性.非要把人性硬分成善和恶,其实不对."以前的杨锐也是在善与恶中打转,只不过他现在已经绕过来了.他反问道:"知道什么是革命吗革命,说到底就是一种恶!为什么说它是一种恶,因为革命的最终目的是满足所有人的**.这其实也是黑格尔说的‘恶是历史进步的动力’的原因,是恶.在推动历史,而不是善.甚至很多时候,善反而会是革命的阻力.道德,善良,伦理,法律等等等等,这一切都是都是稳固旧社会的基础,唯有把这些东西全部毁弃,新世界才能建立起来,所有人的**也才能满足,这是历史的必然,更是革命的必然."

    杨锐的话语让程莐一时间无法反驳,她急道:"可…可难道革命就不能少杀一些人吗"

    "革命就是革命,该杀人的时候就要杀,不该杀人的时候不会杀."不同于程莐的焦急.杨锐很平静的说道.

    程莐却更加焦急,"可要是这样,那以后的人会骂你的……他们……"

    "革命者不应该去看善恶,那是只是普通人的视界.他所看到的应该是历史是不是被推进.人性是不是得到满足.民族是不是更加强盛.至于后人,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人自古就有,秦始皇算一个,隋炀帝也算一个,还有……"杨锐说到这里停住了.而后又无奈的叹道:"有人说过,忘恩负义是一个伟大民族的本性.也许什么时候大家都骂我是暴君的时候,就是这个民族真正觉醒的时候."

    程莐见杨锐说的这么无奈,却又担心他真正的变作一个人人厌弃的暴君,急得就要哭了出来,她紧抓着他的衣服道:"可要是你真的变成那样,…怎么办"

    感觉到她的关切.杨锐不忍心骗她,只好哄着她道:"有你在就不会了."

    杨锐最后的安慰话直说到了程莐的心里,有一种女人最害怕的就是被男人需要,最幸福的也是被男人需要.自从这一次的交谈之后.程莐似乎对杨锐放开了所有的戒备,甚至,在某次两人爱欲交织,差一些就要把持不住的时候,被很不巧的陈广寿坏了好事.

    委员会的商议关于裴的运作讨论已经全部完毕,该明确的,该限制的都已经讨论完了,严州那边也已经通知到位,土豪一词不再提及,分田也暂时中止,军政委张承樾幸好是政工科出身的,要不然这样口号和方向的转变,他就要修正不下去.其实也幸好之前惩治的土豪都是鱼rou乡里之人,好事做过,但是坏事也做过,总算是有个能说的过去的理由.至于分出去的田,到时无法收回了,没有办法的张承樾只好给这几户人家打了白条.

    具体的政策确定完毕,那紧接着就是召集各省委员前来沪上开第二次代表大会,浙江,福建,江苏,安徽,湖北,这几省组织破坏的厉害的,只能重新在既有审查过的会员中遴选省代表,或是每省只派一个代表出席.而在开过二大之后,杨锐就将去到通化,对那边会员做一次深刻的培训,以使得全体复兴会员的革命思路都转到农村这边来.

    在等待各省代表赴沪的过程中,徐华峰帮着杨锐去程府提亲了.程蔚南这段时间也算是认命了,一个逃过婚的女儿要再嫁出去怕是很难,而‘猪八戒’变成人样的时候也确实是一表人才,谈吐不凡.最重要的是,那一日他问过杨锐的家世姓名之后,便出去打听过这个杨竟成这个人,一问吓了一跳,这不是就是另一个孙大炮吗!程蔚南在乎的不是女婿能成什么事业,而是希望女儿这辈子别守寡.既然是孙大炮,那安全绝对是有保障的,再看到杨锐对程莐也确实是中意,于是他最终放了心,点了头.程蔚南虽点了头,但是婚礼却不能马上办,更不能在沪上办,后面商议下来,为安全计还是初定在檀香山.如此折腾二十多天,杨锐的人生大事总算完成了四分之一,之后的事情就是去檀香山走个过场了.

    私事办完的时候,各省的代表也都到齐了,一大的代表里,三人叛变,六人被杀,还有四人因为举义或者通缉,完全不能负责当地工作.如此,上一次二十九名代表中,只有一半能正常工作.人没有了只能再补,不过人虽少了,但是磨砺之下剩余都是坚定分子.只是这些坚定分子,对于裴革命很不赞成.

    总得看下来,直隶,山东,甘肃这三个省份是支持裴革命的,其实主要是这些地方他们在军队没有什么好的关系,无法破局只能转向农村,除了山东,他们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支持的;而湖北,陕西,因为在军队里面已经发展了不少会员,没有办法再去农村发动农民,江西的邓文辉则和会党关系密切,希望能从会党着手;而剩下的山西,河南,四川,安徽,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几省则对农村革命很是反对,毕竟他们主要是在城市呆久了,对农民,农民的概念很是淡漠,只会办报和发动学生,农民是发动不了的.

    这样的情况下.第二次大会开到第三天就暂时休会了,百般无计的杨锐本想把这些不支持裴革命的人换掉,毕竟他们身上的书生气太浓了,即使想去做农民工作也怕是不行.但看到他们革命都极为热诚的份上.他又想了另外一个主意.那就是干脆把剩下的会放到灾区去开,若他们还是对农民运动不认可.那就换人或者靠边了.

    1906年各地水灾都极为严重,春夏的时候,湖南那边就普降暴雨,恰逢长江泄洪.洞庭湖的水排泄不畅,发生两百年不遇的大水灾,近五万人被淹死,几百万人受灾;而后江南梅雨季节同样是暴雨,浙江,江苏,安徽也频发水灾,.以徐州,海州,淮安三府为最重.更可怕的是,江浙一带因为商业经济发达.粮食自给不足,大米都是从四川,两湖等地输入,可上半年湖南受灾,大米输入有限.本地又是遭灾,几百万灾民无米可购,嗷嗷待哺.现在东北叛公司已经在海州开了一处码头,每天拉着灾民往东北去,杨锐要去的就是海州.

    既然是出租界,那就是要有掩护的,通过虞辉祖的关系,穆湘瑶从通商大臣兼红十字会会长的吕海寰哪里,弄来几十套中华红十字会的文书,一行人就这么坐着装粮的船往海州而去.不过既然是货船,那自然就没有邮轮舒服,即便是杨锐也是把铺盖躺在粮食堆里,货仓里毛糙的麻袋让他不由得的想到小时候家乡的粮管所,他不由的感慨,即使过了一百多年,麻袋还是这样的麻袋.

    "为什么这么香"粮食堆中,程莐躺在杨锐的怀里,她现在把头发束了起来,脸上抹了碳灰,黑的很,不过脸上的灰黑和脖子上的雪白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杨锐很多时候都会情不自禁的去亲吻她,弄的她颈里痒痒的.

    "是豆柏.菲律宾运过来的."美国的棉籽油涨的厉害,很快就超过了价格线,菲律宾的榨油厂开了,贴着美国制造的人造黄油源源不断输往欧洲,而榨油之后的豆柏卖给当地的农民.

    "豆柏"程莐有性惊,眼睛瞪的圆了起来,她记得家里甘蔗园就是用这种肥料的."这东西能吃吗不是肥料吗"她惊问.

    杨锐不动声色,从麻袋的缝里挖出一点豆柏,塞到嘴里,边嚼边道:"现在那边都要开始吃人了,这个总比草根树皮香一些,也更压饿.再说沪上米价每石马上到十块了,这个拉来只要两块."说到米价,杨锐又恶狠狠的说了句,"米商都该杀!"

    "啊!"杀人杀过,吃人却没有见过,程莐有楔容失色,"真的是这样啊"

    "我也只是听说的,但是没有见过,不知道真假."杨锐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道,不过说完便是摇头,再道:"这几年我算看出来了,在这个国家,没什么不可能发生."

    沪上晚间上船,次日又睡了一夜,待到天没亮的时候,便到了一个灯火斑斓的港口,此处就是以叛公司救灾名义兴建的海州马腰新港,位置就是在后世的连云港港区,不同的是,历史上这个马腰港区还是民国晚期建的,而现在,有着无数免费劳力的灾年,修建港口只是规划,物料的事情.

    货船靠了岸,陈广寿出去交涉了一会,诸人便上岸在港口简易的工棚里开了个短会,告知接下来的航程和需要注意的事项,有几个会员其实心里都是抱怨道灾区去,但看着杨锐和程莐还有章太炎三人带着头,没有人敢说不去的屁话.众人歇息片刻之后就上了一排运豆柏的木帆船,帆船往北几十里,再左拐进临洪河,行到半中午的时候才到海州外城北侧的新铺港,海州城处于水灾范围之外,县境各道又有清兵设岗威逼劝诱灾民回籍,一时间倒也没有看到成群成群的灾民,只见城北港区虽是茅草屋一片,但也是有些热闹.

    航船在海州西面的通淮门驶入盐河,未行几里,便看到有十来个衣衫不整的兵丁在河岸上乱七八糟的或坐或躺,似乎在监督河边的几艘小船,这些小船不断在河面上捞着从上游下来的尸体,尸体在水中多日.泡的面目全非,一具具肿胀的不得了,见者无不侧目结舌,更吓人的是.这些尸体拖到岸上就堆在一起用火焚毁.尸臭和烟火味即使隔的极远都能闻的道.杨锐只觉得的被程莐抓的手猛的一紧,不过一会就松了开了.

    对于杨锐和程莐等人来说这样的场景是初见.但对船老大来说却很平常了.行过捞尸的关卡,每当有尸体撞到船上,他也是只是对天合掌,念念有词之后又开始挥动橹篙开始撑船.盐河是古漕河.唐初的时候开凿,历经千年仍在使用,河面大约四五十米宽,虽是初秋,水深亦有一两米,五十吨的木船行起来很是方便.船上过了一夜之后,第二日中午便到了沭阳.其实在老远的地方.杨锐就看到了叛公司的绿色农字旗和沪上红字会的十字旗,天高云淡之下,两面旗帜在秋风中欢快的飞舞,很有一种惬意的感觉.不过在旗帜下面,却是着一望无际的黑灰棚户和棚户里衣衫褴褛,面无菜色的灾民.这些灾民排着稀稀落落的长队,正在十几个施粥点领饭,说是饭,其实就是豆柏.

    "这里有多少灾民"程莐问道,木船上无法安睡,她刚才在坐在豆柏堆上靠着杨锐的胳膊半睡,听到河岸上的人声便是醒了.

    杨锐也不知道沭阳到底有多少灾民,只是看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棚户,漠然道:"估计有七八万吧."

    "他们都有吃的吗"程莐站起身,看着那些领饭的人们问道.

    "这里的有."杨锐还是漠然.整个江北几百万灾民,可不是叛公司能救的来的.沪上盛宣怀在募捐的时候说‘每一两银可救一民命’,但灾区却不止江北一处,四川,湖南,安徽,江苏,浙江,广东都有水患,灾民加起来千万不止.这还只是今年,河工不振,水土不保,防灾不利,从02年到现在,每年报纸上都有各种灾荒,真要赈灾.不如赈国.

    杨锐只说这里的有,那意思就是别的地方没有,想到那顺江而下的尸体和恶心的尸臭,程莐不再问了.

    这边沉默间,却有人坐着小船上了粮船,带队的是早前见过的山东人陆挽,他之前在山东协助调查青苗会,七月底的时候,叛公司转移到海州赈灾运人,人手不够便把完成第一阶段调查的调查组派到江北来.此有帮忙赈灾的意思,更有策划日后举事的的意思.

    陆挽现在的装束和以前不同了,他不隶属红十字会,而是穿着叛公司的制服,或是知道杨锐要来,他把上船之前把全身都用湿布擦了一遍,但尘土不再,污垢却依旧黏在衣服上面,再配上脏兮兮的头发和消瘦脸庞,更像是一个灾民.

    "情况怎么样"杨锐没有嘘寒问暖,而是直接问他具体的情况.

    "报告先生,沭阳有四十余万灾民,我们正在全力救人."杨锐的出现让早已疲倦的陆挽忽然有了一股劲气,他说话的声音刻意的提高,"只是粮食不够,怕是救不了那多人了."高音过后,他的声音到了最后便无奈的低了下去.

    "救能救的吧."杨锐道.

    陆挽在灾区待了一个月,对待生死早已麻木,只是道:"先生,前面再走就是清江浦了,皖南江北的灾民都聚在那,有数百万之巨,粮船过去危险的紧.上月,便是军粮都被灾民抢了."

    陆挽不说还不知道,他一说杨锐倒想起来委员会商议的时候,有提到灾民抢劫过境运军粮的船只.他讥笑道:"哪里灾民多就是要去看看,不然很多人对农民毫无印象.再说,"他看着跟陆挽一起上船的那些手持木棍的人,"你这不是带了兵吗"

    杨锐一说,陆挽便不好意思了,这些拿木棍的灾民都是他借职务之便用书上,报上看来的练兵之法练的,根本就不能算是兵,他不好意思的道:"先生,这哪能算是兵啊."

    "废话不多说了.你去前面带路,哪里灾民多就往哪里去.这一次去,就是要被灾民抢的!"杨锐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灾民营,斩钉截铁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