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卷 家与国 第六十五章 轮回
开始的时候总是很慢,而结束的时候却变的很快,这是杨锐离任前的感触。神武十六年的新年他感觉吃了几顿饭就过去了,而元宵一过,很快就是政权交接的日子,因为清明节是在润二月十四,所以最后的日子按例定在润二月十三,这是他任期的最后一日,待清明假后,第四届内阁总理宋教仁将正式办公。 早上程莐帮着收拾官服的时候,杨锐不知为何想到了历史上国民党也是27、28年北伐成功、进而象征性取得全国政权的,不想现在历史重演,此时还是要把政权交到国民党手里。 杨锐想到这个事情想笑,帮他整理官服的程莐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眼睛瞪过来骂道:“又在想你那个sao狐狸了吧。” “没有的事。”杨锐神色一怔,赶紧矢口否认。此时正好快完了,杨无名也穿着礼服过来,他笑着道:“无名来了,孩子面前,你就存几份体面吧。” 杨无名终于长大了,良好的营养、严苛的教育、显赫的家世,让他成了个翩翩公子。只可惜是个瘸子,正因为这个,亲事才变得颇为头疼。 “你都为老不尊,还体面……”程莐终于把官服整完了,即便这样,她也还要再埋怨一句才放手。她也开始老了,眼角的鱼尾纹、腹部的褶皱,唯有气质依然华贵。 看了妻子一眼,再看了杨无名一眼,最后发现无用和无憾带着小女儿无花正立在楼梯口,杨锐笑道:“看什么看?为父今日就辞官退休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教训你们。” 一大家子!真真实实的一大家子!独生子女出生的杨锐以前想到这个词往往不可名状,可现在自己就有一大家子,责任感和温暖感让人陶醉。吓唬完三个小的,杨锐便在杨无名的陪同下前往文华殿,这里将有一个告别性质的新闻发布会。而后是皇家宴会,辞陛后他便不再是官,除去镇国公的名号外,仅仅是理藩院的一个代表。 京城所有的道路今日都清扫一净。遛鸟晨练的人们不约而同聚在茶馆的收音机前。每个人都知道今日是总理任期的最后一日,上午总理会有告别讲演,虽然人人对此都是不舍,但总理这是在给后人立规矩,为中华定万世之基。 大木仓胡同离紫禁城并不远。黄旗公务车不疾不徐的过去,只花了二十分钟不到便到了东华门。路程并不特别,可一出大木仓胡同沿路就站满了人,他们站在路边目送汽车前往紫禁城。这不由让杨锐心中一热,现在就人民就上街了,那中午辞陛后怕要人山人海。 “总理……”杨锐能想到这点,秘书李子龙也能想到,他担心人多了杨锐的安全存在隐患。 “不怕。”杨锐并不在意中午回府时的安全,谁要敢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动手,只会激起全国民众的愤怒。陈其美之流、杜雯之流,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汽车入东华门后,在皇极殿广场稳稳停住,稽疑院、理藩院的代表团团将车围住,张謇在诸人的鼓掌声中将车门打开,下任总理宋教仁虚扶着杨锐下车。他这边才站定,一干驻华大使就对他作揖,作为代表的英国大使艾斯顿爵士用英文向他祝贺。杨锐听着却有些搞笑,下卸任有什么好贺的,今日要祝贺的应该是宋教仁。 本以为会有片刻小歇。不想在新内阁的准备下,一切都安排好了。皇极殿外侧已经排好了座椅,电广播也就绪,等候多时的记者们对着众人簇拥着的杨锐闪闪拍照。而后隔着维持秩序的禁卫军士兵急急问话,不过杨锐对此无心作答。众人安顿后,演变成英国上议院的理藩院议长王季同开始说话,他是本次新闻发布会的主持。 “尊敬的大使先生们、尊敬的诸位代表、记者诸君、国民们:今日是竟成离任之日,遥想开国初年之褴褛,再观今日中华之巍峨。余不甚感慨!帝国日报主笔黄君远庸由此哀叹一个光荣的时代即将逝去,然余则认为此仅仅是光荣时代的初始。好。今日新闻发布会主角是竟成,余就不喧宾夺主了,有请竟成做总理任期内最后的讲演。” 没想到王季同在理藩院呆久了,鼓动能力这么强。他这话说完,全场作见证的数百人全都热烈的鼓掌。发布会虽然是在皇极殿外,唯主席台设在走廊上,但掌声还是在殿内引起阵阵回响。 早春明媚的阳光照在杨锐脸上,他站在皇极殿走廊内,走廊外是凝神细听的洋人使节、理藩院稽疑院代表、拿着纸笔和相机的中外记者。此情此景忽然让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那个梦本本是依稀的,二十多年来他记得也很依稀,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他身处的环境和那个梦境虽有些类似,可场景却截然不同。 为何会这样?杨锐心中不定。以他以后的安排,此生将呆在通化,国内政局既安排妥当,那就按现有程序运作便是,根本不必他再出马。如今无法印证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梦,那是否说以后他还要出山?又或者,那个梦仅仅是一个梦,不存在任何印证的问题…… 思考的时候杨锐是严肃的,但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他的严肃让诸人脸上的笑意收敛。只等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众人的表情才有了些许放松。 “从神武前九年复兴会在沪上如意里成立开始,每一个复兴会员入会之前,都会问一个问题:复兴会复兴的是什么?当时满清专政,那时的解释是复兴这个国家;而后,中华开国了、战争胜利了、经济发展了,百姓衣食不能说无忧,但最少已有不少人能吃饱、能穿暖,且这样的人将越来越多、越来越平常,到此,是不是说复兴会的使命完结了呢? 我说:‘不!远远没有,复兴会的使命远未结束。’ 国家,仅仅是人类文明的一种表现形式。几千年来那么多朝代更迭,可中华依旧是中华。因而,站在文明的高度,眼下中华大地所发生的一切。是微不足道的、是不值一提的。古埃及人也有过人人丰衣足食的盛世,古希腊人曾驰骋爱琴海、所向披靡,古巴比伦人曾富的流油、建有让人称绝的空中花园,古罗马人更统治整个欧洲,地中海只是他的内湖。可当他们的文明衰弱后。他们统统消失不见了,唯留下巨大的金字塔、数不清的石殿残墙,以及厚厚的灿烂典籍。 有生必有死,有始则有终。十七年前,我曾说过西方文明正在衰弱,但我却不敢说,华夏文明其实已濒临死亡……” 华夏文明濒临死亡、或者早已死亡的论调复兴会高层早就有过共识,但杨锐在此时却对两院诸多代表、中外使节和记者说这个、更对着有无数听众的电广播说这个,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他话一出口全场皆惊,稳健如王季同也张着嘴看着他。惊惧于他的话语。 “是的,没错,确实是濒临死亡。”杨锐很肯定的重复,他双手举起压下了诸人的疑惑,而后再道:“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这是第二次。” 看着逐渐安定的人群,杨锐才道:“即便是再客观、再置身事外、再心如止水,我都不得不惊叹:上苍是多么眷顾华夏!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文明有劫后重生的机会,他们。古埃及人、古巴比伦人、古希腊人、古罗马人,当文明衰弱时,他们全部消逝于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唯有我们独存! 我曾经说过。任何一个文明都有五个时代,最开始是封建时代、而后是春秋时代、战国时代、接着是帝国时代、最后则是没落时代;而以文化论,又可以称之为:宗教时代、哲学时代、哲学派别化时代、哲学消亡或学术化时代,以及最后的文明破裂时代。 这五个时代要走完,以中外文明观之,大概在一千六百年到二千年左右。比如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西洋。那是在蛮族入侵罗马后重建的文明,古罗马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种群。若从罗马帝国覆灭开始计算,西洋文明迄今已有一千五百年,他们此时现在正处于战国时代,也是哲学派别化时代。 战国时代的特征便是全民皆兵,但相应的,另外一种思想也在孕育——那就是世界为何不能永久和平?对于世界如何永久和平的最终答案,就是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帝国。我在此可以断言:虽然法德之间无比仇视,但如果再爆发一起惨烈无比的世界大战,法德两国最终会走向和解,欧洲大陆将演变成一个联盟,国与国之间争端将在欧洲联盟议会内投票解决。 唯有如此,国与国的战争才能消弭,但这等于是又将西洋文明往死亡的方向上狠狠推了一大步,因为联盟最终会演变成帝国,而帝国终究要像古罗马那样走向衰亡。不难想象,帝国治下无比顺从、根本忘记如何打仗的臣民,将被来自非洲和中东那些暂时被文明世界看作是落后民族的部落所统治,正如一千五百年前,衰败的罗马帝国被蛮族覆灭一样。 就是这样的,这就是文明的生死轮回。如果西洋诸国不放弃成见,不想办法竭力制止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么战后欧洲必定走向实质上的统一——因为人民已经厌倦了战争,她最终会在这种统一中步入帝国时代,直至最终衰亡。 这样的结果将是全人类的悲哀,因为在东方文明走向没落时,正是西方在引领整个世界,他们创造着灿烂的文明,可这一切便如格雷勋爵在欧洲大战前说的那样:‘整个欧洲的灯光都在熄灭,我们此时生将不会在看到它们再亮起来。’ 和其他文明一样,我们的第一轮文明也从部落开始,先民初使用石器,后使用铜器,待盘庚迁殷,方步入封建时代,此为三千两百多年前;而后是两千六百年前到两千三百年前的春秋时代、也是哲学时代,这期间,虽有战争,但都是争霸之战。不是灭国之战,直到越王勾践灭亡吴国,才正式进入战国时代,哲学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派别。而战争则变得你死我活,等同于数年前的欧洲大战。 当时的舆论风气也如当下,厌恶战争、推崇和平,但最终能真正实现和平的唯一办法就是统一。两千一百四十八年前,秦王政二十六年。齐王建不战而降,自此六国尽灭,天下一统,帝国时代开始。秦两世而灭,之后是两汉,这期间是不需要新哲学的,要的是统治术,所以百家罢鸣,只留下儒、道、阴阳三家,而汉代的儒生只会经学训诂。毫无创建。 到汉和帝时,帝国开始衰亡:内政败坏、外族日大,北疆已成胡人殖民地,民族尚武精神消失,军队基本以胡人为主。内外交迫下,羌乱、党锢之祸、黄巾之乱、十常侍之乱、董卓之乱、李傕郭汜之乱,经过这些动乱摧残,天下四分五裂,帝国名存实亡,最后西晋勉强统一。可内乱不断,百年之后,胡人占据中原,士族南渡。
那时的华夏文明仅仅在黄河中原。南方还是百越尚未汉化,如果胡人南渡,那华夏必如古埃及、古罗马一样销声匿迹,但在决定文明命运的淝水之战中,我们胜利了。 华夏文明第二轮的起点就是淝水之战,正是东晋得以保存。文明才得以保存。经过宗教时代、也就是南北朝隋唐的佛教时代,之后宋朝的哲学时代,及其开启一直延续到明末的哲学派别时代,到前清只会考证训诂的学术化时代,最后再到从道光二十年开始的,西风东渐、文明破裂时代,这一轮走来近一千五百年。 诸君,千万不要被国家的兴盛所迷惑,以历史观之,即便再强大的王朝,其寿命也不过三百年,可文明的寿命却有一两千年。而我们此时所处的时代、所处的文明节点,应该是在东晋和南北朝之间。你们若问我:我们是否打赢了第二次淝水之战?我难以作答。也许我们此时已是南北朝,也许我们还处于东晋,但不管哪种状况,今后几十年内都会有答案。 但不管处于那种状况,我们都要给文明引入新的元素,要进入漫长而黑暗的宗教时代。不要听信那些西化分子谎言,这不是迷信,这是文明孕育的必经之路。这些宣扬谎言以求自身名望和利益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欧洲若没有漫长黑暗的中世纪,就不会有如今光辉灿烂的文明;而我们若没有南北朝兴盛的佛教,也不会有伟大的隋唐和起于宋朝的新儒学。 这些都是引入文明元素后、经过漫长孕育接触的果实。遗憾的是,南北朝只有短短的两百年,这就使得五代之后我们的文明又开始走向衰亡。而今,我们引入的不再是佛教,我们引入的是古希腊的理性思辨、以及由理性思辨发展而来的科学。不必惧怕它会颠覆我们的文明,也不必急于求成的想称王称霸,我们必须谨记:一旦过早过量的挥霍,那我们将如第二轮文明那般很快走向衰亡。 复兴会要复兴的是什么?复兴的不仅仅是这个国家,复兴会的还有我们的文明,这就是我们的最终使命。 因此,我们要提防那些西化分子,他们若不是单纯的功利主义者,就是文明的盲者,根本就看不清历史的方向。他们发自内心的赞美西洋,希望我们也变成西洋,却完全不知道灿烂的文明如同美丽的烟火,此时的西洋正在燃烧它于漫长中世纪所积累的燃料,一旦燃料烧完,她除了会留下庞大的如同金字塔的建筑外,再无其他; 我们还要提防那些急于求成者。文明的培育长达千年,未完全孕育就要去争什么世界霸主亚洲霸权、就要在国际上耀武扬威,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了!我们确实可以去争霸,去宣告那里是我们的殖民地、这里是我们势力范围,但很快,争霸的代价随之而来,当文明的能量耗尽,不单是整个国家,便是整个文明也将消亡; 为了复兴文明,我们要注意很多很多,要告诫起来很长很长,若要简而言之,那就只有一句话:对外,我们什么都不要做,除非自保;对内,真真实实的去信仰,稳稳当当的过日子。 诸君、可敬的可怜的大中华国民们:请你们珍惜当下的一切,请你们感激那些为此牺牲的人,更请你们摆脱虚荣和怯弱,爱护自己所珍爱的,保护自己所拥有的。好了,就说到此,祖宗保佑中华!谢谢!” ‘啪啪…啪……’掌声先是零零落落响起来,而后才是激烈的鼓掌——没人想到杨锐的告别讲演会类似于一场学术讲演,其所引起的思考让诸人根本未意识到讲演已经结束。唯有英国大使艾斯顿爵士在杨锐说谢谢后最先鼓掌,整个讲演他最喜欢的就是那句‘对外,我们什么都不要做,除非自保’,这等于说虽然杨锐下台,可中华的对外政策依然如故,不谋求外部殖民地,亚洲将是一个稳定的亚洲,大不列颠在远东的殖民地和印度将安然无恙。 他如此,法国大使韦礼德和德国大使卜尔熙则相视对望,法德确如杨锐说的仇视甚重,可真要再打类似于之前那样惨烈的战争,民众说不定真会想着两国和解。欧洲真的会实现统一吗?这是他们之后想的东西。 各位大使中,唯一对杨锐讲演不适的就是日本大使芳泽谦吉和美国大使马慕瑞,前者担心这是杨锐的实话,之前中日本就有意开拓南洋,真要对外什么都不做,那还怎么开拓?而美国打手你马慕瑞则担心五亿中国人全变作异教徒,这样主的羔羊会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消失。 大使们心思各异,可稽疑院、理藩院的代表大部分都是高兴的。对于这些有家有业的代表们来说,天天打仗、年年争霸是最讨厌的事情,现在好了,对外除了自保什么都不做,那就是说他们可以好好过日子、好好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