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完
花开一朝，叶落一年。 吱。 门扉推开。晨光落在院子里，祛除了夜晚残留的寒湿山气，带来温暖。藤蔓缠绕的栅栏外，正在低头清扫落叶的老人停下来。 打开栅门，从屋里出来的女人来到悬崖边的树下，望着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山谷。 萦绕的氤氲气雾薄薄袅袅，微微的朦胧。正是草木繁盛的时候，青绿中点缀着楼阁水榭，飞瀑散云，无际的万紫千红。 这是巫神山。 良久，扫地的老人躬身：“夫人——” “三十年了吧？” “不到。” “唉，辛苦你了。” “这是老奴应得的。”老人摇摇头，异常平静。 “走吧。” 白色的裙袂微摆，女子的身子仿佛鸿毛，轻轻飘起。老人一怔，没能回过神。片刻，女子柔和的声音传来：“回去吧，奥纳尔。” 喀。 扫把的木柄被握的粉碎。老人呆了许久，直到山风‘唦唦’地把扫成堆的落叶吹散。真的好久，好久，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老人常年紧皱的眉头略略舒展，往地上招了招手。方圆几十码的落叶‘呼啦’飞起，如百川入海，汇入远处的竹筐。 “是，夫人。” 这会是个明媚的夏日。 美中不足的是，即便穿着裙子，依然挡不住热浪。玛斯琦趁着周围没人，拉拉领口。往护栏边站，她仰着脸，迎着风，汲取着风带来的凉意。 嗯—— 夏风拂人倦，慵懒地呻吟了声，她深吸了口气，睁开眼。 从冢塔上骋望出去，昔日的神殿，此时还是稍显杂乱。不过，崭新的建筑轮廓已经初步建立，崭新的希望，也在眼前了。 “这个位置不错吧？风景不赖的。” 回眸，看向里面的神龛，玛斯琦自顾说：“我好不容易偷来的，以后啊，你看着这里，我再常常来看看你，就不会无聊了。”自然没人回答。她倒也不介怀，继续自言自语：“对不起了，我还不能去找你，不过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风‘呼’地吹过，拨动起金麦色的发丝。玛斯琦摁摁耳畔，微微地笑了。 夏天，其实也不赖。 荷湖碧翠，风来花叶颤，淡香怡人。湖心亭内，仅仅隔着一道护栏，亭亭玉立的茂盛莲叶拥簇着粉红的花，生机盎然。女子依着栏靠，懒懒伸着藕臂，指尖在未干的荷露边点了点。水珠顺着绿叶滑下，‘滴’地打在水面，泛起几圈小涟漪。 “娜娜jiejie！” 湖畔水桥边，可可奔了过来。这一年过去，小丫头又长高了半个头，已经跑的飞快。回盼，女子露出点笑意，纠正道：“是姨姨。” “不嘛，就jiejie，jiejiejiejiejiejiejiejie……” 一边嚷着，人小鬼大的小家伙一边就一头扎进了女子的怀里，在她身上蹭啊蹭，引得她实在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早课呢？逃了吧？” “才木有涅，唔，只是休息，休息。”可可心虚地吐吐小舌头。女子好笑地捏捏她的鼻子：“这样可不行啊，会落后的哦。” “读书好烦的咧，看到那些东东就要睡觉了。” 可可露出苦恼又无奈的表情，然后又很快振作了起来，自信地说：“可是可可的修炼可不会落下的哦，不信，给jiejie看看。”说着，她自个儿就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认真地寻找起目标来。女子啼笑皆非，不过见她兴致高，也就由着她了。而后找了半天，可可终于锁定了近一丈外的一朵微微倾向亭内的一朵半开的粉红花蕾，很认真地摆开了架势。 “看好了哦。” 右手托着左手，摆出射击的动作，可可一下严肃了起来。女子忍住笑，点点头。随后，小女孩绷着小脸，紧紧地盯住花苞，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的面颊微微地红了。再半响，依然风平浪静。女子不想打击到她，正要捂嘴掩饰失笑…… 嗬！ 突然，稚喝一声，可可一抖小手。那荷叶中的花苞微微抖了抖。女子一怔。虽然幅度很小，像是风的杰作，但确实感觉到了。然而，女孩的脸色反而更红了，撅着小嘴，有点小委屈，似乎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露出了沮丧的失落表情。 “昨天明明把它打下来了的，再来……” “姨姨看到了，很厉害。” “真的呐，可可本来想要给jiejie惊喜的嘛，所以昨晚上没有说。”大概觉得只是在安慰自己，可可眼睛都有点红了。 女子很认真地看着她：“真的有看到哦！” “真的？” “是呢，姨姨像你这么小的时候，可做不到。”这是实话，女子心里着实刮目相看了，拉住她的小手：“真的很厉害！” 可可的眼神从将信将疑变得有点儿发亮：“真的？” 女子哭笑不得，用力点头：“真的！姨姨什么时候骗过你？” 嘿！ 顿时就笑开了，可可捏着小拳头，兴奋了起来：“是吧是吧，可可没有骗jiejie吧，嗯，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你先休息一下……” “不累不累，看好了哦jiejie！” 兴致高昂，小女孩是挡不住的活泼，女子也唯有苦笑，在一旁看着她逮住那朵可怜的荷花苞儿发难，默默地为它默哀。不过，幸好初夏是倦人的季候，微凉的风一拂，伴着荷花的‘娑娑’作响，女孩儿很快困了，没多久，就趴在她身上睡着了。 于是，当林脂凝过来的时候，就见到了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儿相偎在绿荷环绕的亭中的一幕。会心一笑，她放轻了脚步。 “又来烦着你了？” “哪会。” 女子轻声笑着，摸了摸甜睡的女孩的头发。林脂凝无奈摇头，把带来的早点放在石桌上：“早课不上，东西也不吃，一大早就不见人，真拿她没办法。” “怎么觉得在说我？” “哪有……” 林脂凝口塞，与之对视一眼，双双哑然失笑。把不大的食盒打开，里面几个小碗，一盅白粥和一碟糕点，很简单的早餐。盛了碗粥，林脂凝示意女子想吃点东西，但被后者轻轻摇头婉谢了。看着她温柔地抚着女儿的发丝，林脂凝心里微酸。 “还没有跟她说？” “嗯。” 淡然笑笑，女子摇摇螓首。林脂凝叹了声：“不然，再等等……” “一年了，该回去了。” “……” “还没谢谢你呢。” 女子冲林脂凝一笑，让她一震，接着反而苦笑了：“应该道谢的应该是我们吧？” “不。” 蕴着已经有了些释怀的浅笑，女子摇头，发自内心的真诚：“如果不是你一直在我身边安慰，可能，我就活不过来了。”林脂凝看着她，然后撇开脸，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轻声道“不只是你啊，如果没有你，我也找不到安慰自己的理由了。” 女子抿了抿唇。荷花的香气清淡，带来了许久的宁静。 “我们还会再见的吧？” “当然！” 但是到底什么时候，谁又知道？ 米颖儿站在林间，目送着几个年青的族人走进林荫，消失在视野里。这是第三批了，虽然很不舍，但至少是好的开始。 “队长！” 突然从远处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呼喊，“出事了！” 米颖儿的心头一沉，立刻将短暂的离愁压下，顺着同伴的声音掠了过去。沿途，几个灵族的男女匆忙地跟了上来，前头的其中一个女孩大声报告：“小灵树没有反应。”米颖儿心里定了定，秀美颦了起来，去势不停：“是异域森林那边吗？” “应该是，不过不像异兽。” 自异兽暴动后的一年，疾卷小半个天兽森林的兽潮早已退去，在灵族的领地内，已经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没有发现异兽的踪迹了。但是那个方向的话，如果不是异兽，又会是什么？米颖儿带着疑惑，速度徒地提升，瞬间将几个族人甩在了身后。 森林的那一头，淡红的雾气袅袅蒸腾。 难道…… 米颖儿急停了下来。前方，红色的气体像一层纱，将树木的轮廓都笼罩在了茫茫的朦胧里。下意识的，她捂住了口鼻。 这时，红雾中有棵巨大的树影摇了摇，随即传来苍迈的声音：“娃娃，没事儿，过来吧。” “树爷爷？” “啊啊，是颖儿娃娃。” “不是娃娃了。” 米颖儿鼓起腮帮，有点不高兴，可旋后又被眼前的异象吸引。试探性地松开手，轻轻地嗅了嗅，结果发现，并没有什么气味，稍等了会，也没有感到不适。女孩的心安了些，却更觉奇怪了。前边的树人‘唦唦’蠕动，已经消失在了红雾里。 这是…… 忽然，米颖儿发现了些许蹊跷，但又不太确定。犹豫了下，她往前一掠，朝树人追了过去。沿途的红雾意外地逐渐转淡了，视野也变得稍稍开阔。不一会儿，她就见到那棵看起来缓慢，但实质上却挪动得很快的古树。而这个时候，它恰好就停下了。颖儿赶紧刹住，脚下‘哒’地溅开小片水浪。再往前，就是见不到左右边缘和对岸的淡红色的湖泊了。 血湖。 祖神陨落后，化为了横跨在两座森林的交界线上的巨大长湖。这诡异的血红色湖泊曾经给天兽森林带来了很长时间的恐慌，但在那之后，灵族发现，那些血红的湖水，虽然对于异兽有着超乎寻常的腐蚀作用，却对天兽森林的生物意外的没有直接的伤害。这奇异的差别在一年前引发过一场不小的争论，可最后，为了安全，灵族还是决定禁止族人靠近血湖的区域。 此前的一段时间里，除了绿族的树人，连魔兽都不敢靠近这血一样的湖泊，使连带着沿岸几十里的范围都几乎成了禁地。 “果然……” 老树人高大的身躯往下压低，粗壮的枝条在水面上扫过，‘哗’地带起一片水花。米颖儿也发现了，稍稍蹲下来，以手成勺，带起一小汪湖水。渗过指缝，水‘淅淅沥沥’地漏了下来。原本如血一样黏稠的红水，在弱光中呈现出透明的淡淡浅红。 米颖儿微微张着小嘴，有点难以置信地望向前方。 整个湖面上的红色薄雾缥缈氤氲，茫茫袅袅，慢慢消散。不久，东方那头漏下一缕金色的光束，不偏不倚，将女孩映的明亮。 唦。 从树林里跃出的几个灵族脚没站稳，已被眼前的情景镇住。米颖儿抬起手，轻轻地触摸着温暖的晨光，仍旧有些发怔，不敢相信发生在身上的神奇变化。这湖泊的存在，曾时刻提醒着她，提醒着整个灵族，提醒着整个天兽森林，这里曾经发生过的灾难。那场连信仰都为之动摇的苦劫，曾经在夜里如同梦魇，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她不得不强撑起来的意志。 此刻，光明来得如此的突然，希望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娑。 老树人展开枝叶，迎着从天空投下的一缕一缕的光束，在阳照下熠熠地散发着淡淡的绿色的盎然气息——生命的气息。 哗—— 湖边的浅滩泛起了水纹。 米颖儿转头一望，猛然一震。渐渐清朗的视野外，有一头白鹿从森林里踱入了水中，在水草的环绕下，低头饮起了水。似乎感觉到了窥视，它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老树人的双臂枝干垂了下来，向它俯首。微微抬头，白鹿似乎是做了回应，又好像没有，只是又看了年轻的灵族一眼，然后就缓慢地回过身，踏着浅水，朝岸上离去，消失在森林的阴影里。 当黑暗退却，神鹿将携带黎明降临。 米颖儿躬身行礼，献上了灵族最崇高的敬意。神，从未放弃过森林。在这一刻，她的眼睛红了，倔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队长，刚刚那是……” “嗯——” 摇摇头，米颖儿手快地抹了眼角一下，笑起来：“快把这里的情况传给梵天灵树，快！” “好，我这就去，那……” “没事，你们都回去吧，把消息带回去，我在这里再观察一阵就回去。” “你自己小心啊。” “树爷爷在这里呢。” “那我们走了。” 米颖儿点了点头，随后就回过身去。水里的红色几乎消失了，风吹过水面，透着光，潾潾闪亮。她‘哗哗’地往前走了几步，直至水深过膝才停下来。透过细嫩的肌肤，丝丝的清凉渗入心神，让人倍觉气爽，情绪不由得也变得愉悦了。 天空晴朗，视线随之辽阔了。 呜—— 这么惬意的感觉，多久没有过了？伸个懒腰，米颖儿‘哈’了口大气，眺望变得澄净的湖泊，想着，从今往后，血湖就不存在……忽地一顿，她眨了眨眼。当红雾散去大半，天朗气清，相隔着十数里的湖泊的两岸，突然就不再遥不可及了。 “喂……” 下意识地跨了一步，米颖儿伸手想要喊，但却被从身后伸过来的树藤拉住了。老树人的声音接着传了过来，“娃娃，危险。” 湖的对岸，模糊的黑色兽影掉过头。 “等……” 再望过去，视线内却只剩下灰色的丛林了。米颖儿微张着樱唇，有些失望，眼神也微微黯了。 是你吗？ 若有所觉，兽影在异域森林的边缘停住了。 嗯？ 兽背上，体态姣好的人影发出疑问的浅哼。黑色的兽影歪歪头颅，然后往旁边的枯树桩嗅了嗅，红色的兽目盯住了某一点。人影顺势看了看，旋即似乎是愣了下。偶有残光落下，映亮树桩下的一个角落。鹅黄的绿色，弱小的仿佛随时会夭折。 那是刚破土的新鲜嫩芽。 淅淅。 洒开的水在叶子上凝成晶莹的珠子，在初升的阳光中闪闪生辉。小小的一片庭院，满是花花草草，红红绿绿，生机盎然。 最后一批花苗浇完，蓝馨将花壶放在台阶下，挽起裙摆，坐在台阶上。望着满园芬芳，她微白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坐了会，她从栏杆后拿过精致的小册，想了下，还是打开了。梳理着思绪，她轻轻地将想到的事情记录了下来。 今天，正好是第九个月的末…… 很久的停顿，随后，她一如既往地，又一次放弃了。合上手册，女子捂在手里，依着廊柱，痴痴看着自己一手栽种的花园。这样的日子，原来已经过了九个月了？或者说，原来只过了九个月？好像短短的一瞬的时间，怎么又像那么的漫长？ 黑白的世界，真的好无趣…… …… 昏昏沉沉中，蓝馨听到一些动静，睁开了死水一样的双眸。又来了，这两天闹的鸡飞狗跳，连安静下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 “拦住它！” “别让它过去！” …… 依稀就是诸如此类的声音。自从来了这里，蓝馨就从未踏出过院子，对于外界，几乎断了联系，但被逼听着，倒也不自觉地联想起来。黑色的猴子？宠物吗？应该是魔兽吧？可是，什么时候有那样的东西了？怎么就突然出现在附近了呢…… 叮。 门铃清脆的响声。 蓝馨闭上眼，不想动。附近的整个区域不是乔装的神殿护卫，就是公会的兵哨，一般人不可能进来。偶有交集的，也就是以往还算有点交情的那几个人，他们要是来了……叮叮，铃声又摇了两下。捣乱的吧？人呢？蓝馨抿抿唇，蹙蹙眉。 叮叮—— 铃响连了两遍。 “站住！” “住手！” …… 终于，制止的叱喝声传来了，但紧接着，砰砰咚咚，打砸声，喊叫声，撞击声……还有尖锐的嘶吼声，一阵交响，彻底乱了套。蓝馨捂捂双耳，到底还是没办法静下来了，扶着护栏站起来，冷着脸向门庭的那边走去。这一年来，她第一次真的生气了。 这会儿，原本就不宽敞的街道上，已经乱成了一团。 蓝馨隔着藤墙，就能够见到十几个人喊着叫着，追着什么上蹦下跳的滑稽场面了。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如何能容忍得了？ 叮—— 铃铛响了一下，随后就停了。栅栏外，站着两个小孩。 蓝馨站在了正院的小径旁。 这是一男一女的两个孩子，脏兮兮的，乞丐一样。男孩是哥哥的样子，大概六岁七岁，漆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很有神。女孩在他身前，抱着他，往里瞅。看起来，她也就一两岁的模样，橘红的头发有点脏乱，但眼睛水盈盈的，显得灵动。 “喂，你……” 见到蓝馨出来了，外面的人慌了，有个青年跳过来，就去抓两人。可是，还没碰到，黑影一闪，从边上就掠出了一道黑影，将他‘蓬’一声给撞飞。男孩出奇的淡定，双手护着女孩，只是回头看了一下。这时候，黑影才露出真面目来。 这是个大概有常人那么高的大猴子，毛发黑的发亮。 “抓住它！” 好几个人扑了上来。 叽—— 黑猴龇起牙，不甘示弱地冲过去，修长的双臂一伸，愣是将所有意图上来阻拦的人给一起撂倒，滚地葫芦一样缠在一起。 男孩回过了头，看着蓝馨。 “这里，是我的家吗？” “唔……” 遽然间，如梦初醒的女子失声，眼泪落了下来。 “当然……” 栅门开了。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