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迎接新生命 第一节
宇文城从小就有个“追星梦”，他认星星比认字都早。小学他最爱上的就是自然课。他可以把太阳系里所有直径超过一千公里的行星、卫星的学名倒背如流。只要是北半球的星座，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形状。中学一入学，他就选了高年级学生才会修的天文课。小时候，他最喜欢让爸爸、mama和哥哥们带他去天文台。他和天文台的几位“元老”都认识。去得多了，不用别人带，一有空他自己就会跑到天文台，缠着“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问东问西。他虽然性格腼腆、寡言少语，但只要聊到和天文有关的话题，就娓娓而谈、如数家珍。 所以，报考大学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星云大学，连第二个学校都没考虑。他的眼睛，早盯在了天台山上。他为自己设计的未来，就是像天文台的那些前辈们一样，一辈子待在那里，干到退休。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奔着这个目标而去的。 今天，梦想已近在眼前，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小学——中学——星云大学——北辰天文台，水到渠成。 可是，钟毓媛短短的十五字，在他的梦想和现实之间，筑起了一道高高的墙。 他想和钟毓媛在一起，但他也向往梦寐以求的事业。 是继续两地分离的生活，还是随她而去呢？ 钟毓媛会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岗位调换是很频繁的，在哪里都待不长久。以后会尊重我们个人意愿多一些。但第一次任职都是国防部下令，只能根据专业和集训期间的表现，安排到国防军需要的岗位上。” “国家科学院不是有个‘未来处’吗？那里也有军人。” “你好天真！”钟毓媛笑道：“国防部还有军人呢，你能让我去国防部吗？未来处只有一个处长是军人，凭我的年龄和资历，九年之内都别想！” 宇文城强撑着脸上的笑，心中一片渺茫。 九年！那时自己已经三十出头，最年青、最富激情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更要命的是，缺少了环境和氛围的熏陶，自己的专业和特长，还能剩下多少？真的要跟钟毓媛走吗？ 钟毓媛盯着宇文城的眼睛，早已看穿了他的内心。她也有点后悔自己刚刚说话的语气。宇文城一定非常难过、非常失望。唉！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这种习惯，才给很多人留下了高傲、专断的印象。明明很平常的意思，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口气表达出来，效果却大相径庭。这一年里，她对此已有了认识，平时没少反思，比从前注意多了，可没想到还是秉性难改，稍不留神、一随性而为，就会忘乎所以。她顿了顿，柔声说道：“你是不是想留在北辰？我……我也想和你在一起。虽然我去的岗位可能有家也回不去，可我还是想……但是，我又不忍耽误你的事业……你看呢？” “我又能看什么？”宇文城心里反问道。钟毓媛一向主意正、脾气倔，就说参军这件事，所有人都反对，她还是固执己见。可她虽然有时说话口气生硬，批评起人来毫不留情，像个严肃的老师，但更多时候却是一个清纯文静、楚楚动人的淑女。只要她稍微显露出一点柔情，就会让人抑制不住地喜欢她。尤其对宇文城，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发脾气时圆睁双眼、紧绷嘴唇的模样，看起来都那么可爱。此刻，他倒不忍去刺激钟毓媛了。“我……不在天文台，我也可以工作，我进虚拟世界……” 钟毓媛得了便宜卖乖，立刻换了表情、改了口：“不止工作啊，你完全可以在家里做你喜欢的事情呀！当然了，同时还得承担一些家庭责任，比如哺育后代、cao持家务啦，因为我没有时间呀！” 宇文城望着她，无可奈何地笑笑。 “你先想想吧。我们的结业考试很紧张，这段时间不能经常见你了。过完圣诞节我才能回去，那时我的去向也定了。但是我明年三月才会入职，所以我们还有两个月可以在一起。” “我们……以后……都会在一起。” 钟毓媛抿起嘴，冲宇文城眨眨眼，猛地亲了他一口，说声“拜拜”，就离开了。 从虚拟世界出来，宇文城一头倒在椅子里，紧闭双眼，失望、欣慰、凄凉、幸福、期待、失落……百感交集。 平安夜，宇文城打去电话的时候，钟毓媛和同学们玩得正欢，宇文城看到了她身后流光溢彩的西辰塔。一群戴着圣诞帽的女孩向他伸出手指，还有人大声嚷嚷：“怎么样，我说你的小猴子会想着你！果然来了！” 虽然年中已见识过军人的豪爽奔放，宇文城还是不习惯别人对自己这样指指点点。他的脸马上胀得通红。而钟毓媛竟也毫不避讳，一边还跟同学说笑，一边问他：“怎么啦？平安夜没有人陪你啦？” “不……嗯，我是想……看看你玩儿得好不好。” “我玩得很好！考试都结束了，放了三天假。好久没有出来，我们就一起来市区里玩了。” “噢……那就好，你们玩吧……啥时候能回来呢？” “过完圣诞就回！新年前你一定能见到我！” “嗯，那等你回来。” “好的！再见！提前祝你圣诞快乐！” “也祝你快乐！” 钟毓媛没挂电话，盯住宇文城的眼睛，只盯了一两秒，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好了好了，回去一定告诉你！不会让你太失望的，再见！” 不会太失望——那是什么呢？钟毓媛肯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去向。瞧她开心的样子，似乎真的不会很差。可世界之大，还有哪里比这儿更适合他自己呢？既是自己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家乡，又是自己追逐梦想的地方，这样的好处独一无二。虽然这个时代人口天天都在流动，大多数人早已没有了乡土观念，可他们家还是不同。宇文家自工业时代末期从河东移居到南原，一住就是几百年，在南原繁衍生息，后来又聚集到合静。合静是个小城，在有历史记载的一千多年里，无论文明怎么发达，规模一直没变多大，人口永远集中在这块山间小盆地里，在二、三十万左右徘徊。公合运动兴起后，挨着合静的北界，原来是一片草原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新城——北辰。因为刘宇我和他的“同道”们在这里待过几十年，北辰慢慢发展成一个超越合静的大城市。合静人都把北辰当作合静的“孩子”，北辰合静不分家——就隔了条道子河。因此在宇文城的观念里，北辰也跟合静一样，是他的家乡。整个公合国的理念和思想出自北辰，合静这个“当妈的”母以子贵，当然引以为荣，合静人顺带着也就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这是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没有的。正是这种“自豪感”，留住了像宇文家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整个家族世世代代居住在这个小城里，以当小城的居民为荣，享受着那份不能带给他们任何实惠、却能令他们在精神上感到满足和快慰的财富。 刘宇我管这种满足和快慰叫“隐居者的自傲”。他当年以此自嘲，实际上是把它作为自己“不屑于”担任公合国第一任总统的托辞。 那么，抛弃了作为小城居民的自豪，抛弃了“隐居者的自傲”，自己还能得到什么呢？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在其他地方，还寻得见么？ 圣诞一过，钟毓媛就给宇文城送答案来了。 阔别一年，中间虽有两次短暂的相见，他们还从未面对面推心置腹地长聊过。虚拟世界虽然足够以假乱真，却始终缺少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就像你在做一个很真实的梦，但却“清醒”地知道你在做梦一样。很多人醉心于虚拟世界，乐此不疲，不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梦”，而是比起现实，他们更愿意活在“梦”里。 宇文城和钟毓媛不是这样的人。他们的现实要比“梦”美得多，虚拟生活只是他们现实生活的补充。当然，假如客观条件确实不允许他们相见，他们也愿意逃离现实，长相厮守在虚拟世界里。 此刻，钟毓媛可是真真切切地坐在自己身边。寸把长的短发、红褐色的皮肤，并没掩盖住她的美貌和气质。宇文城心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钟毓媛就一直睁着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宇文城脊背上开始冒汗，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的脸……怎么才能变白呢？” 钟毓媛“噗嗤”一声笑了：“难为你等了那么久，结果就问我这个呀？” 宇文城挠挠头：“我……那个问题太重要了——对你也很重要，我觉得你会主动告诉我，不用我问。” “好吧！”钟毓媛叹了口气，“国防部把我派到了一个幽静、神秘的世外桃园。” “哪儿？” “那里比北辰更冷，人也更少，环境也不错。要是能建一个天文台，也适合看星星。” “那是哪儿啊？”宇文城已经快急死了。 钟毓媛手指北方：“北冰洋，绿岛，碧州。” “呃……”宇文城多少知道一点：绿岛是个常年冰封的大岛，那里属于极地气候，人迹罕至。钟毓媛去那里干什么？他又看看钟毓媛，钟毓媛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你是说真的？” “谁要骗你！” “绿岛有啥军队？连北辰都……” “那里有一个情报监测站，我去当情报排长。” 宇文城神经一震，脑子几乎一片空白，浑身的零七八碎跑得精光：没了骨，没了rou，没了气，也没了力，飘飘荡荡好像在梦中。等他从恍惚间回过神来，才又想起钟毓媛，问：“那你……愿意……” 钟毓媛一把抱住宇文城，下巴颏顶在他肩膀上：“我也不愿意！一点都不愿意！别人要么去军事基地，要么去作战部队，都是风风火火、轰轰烈烈、有事可干的地方，只有几个人去了像我这样的服务保障岗位，每天就是负责记录情报信息，没有前途！” 她的话让宇文城想笑——笑她傻傻得可爱。但他更能体会钟毓媛的失落和不甘。钟毓媛参军，虽然怀了一点“避世”的心态，可凭她从小对军队的兴趣，再加上一年的集训，耳濡目染，看也看得出，她是对军队真有感情，肯定是希望在这里成就自己梦想的。说到底，她是讨厌附带了一些异样感情的虚名假利，讨厌没有内涵、只凭外表得来的虚荣。但只要遇到她觉得自己有能力驾驭、又能充分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她绝不让步。她是个很要强的人，虽然不像有些人表现得那么明显。 “没事儿，没事儿！这肯定是暂时的，你将来的前途会比他们更好！”宇文城拍着钟毓媛后背安慰她。 钟毓媛拉着宇文城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撑住腮，两眼含泪，边看着他边说：“我的要求也不高啊：就算没有天文台，至少有一个大学，能让你有一个舒适的研究环境就行。在绿岛，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她眨眨眼，泪水顺着眼角流到太阳xue，聚成一大滴，掉在床上。“现在，你也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什么都没有了，我真觉得……对不起你……” “没事儿、没事儿，不难过！”钟毓媛这几句话，说得宇文城鼻子一酸，也差点儿掉下泪来。但他控制住自己，捋捋钟毓媛的头发，说道：“做理论在哪儿都可以。只要有个房子，别把我扔到冰天雪地里就行。” 钟毓媛被逗得破涕为笑，笑了一会儿又很认真地说到：“也许我去了那里也和在陆军大学差不多。你不如就留在北辰，安安心心在天文台工作，等我。” “那得等到啥时候？咱俩就一直这样？” “我想过。就因为这件事给我的打击，我觉得我不该那么自私。我自己的小理想没有得到满足，都这么难过，你要是完全抛弃了事业，跟着我走，会更很伤心的，对你也不公平。” “可是我已经想好跟你走了。本来你去了那里就无亲无故，我再不去，更不好。” “你有这个毅力、有这个决心吗？” “有！” 钟毓媛愣愣地盯着宇文城看了一会儿，突然搂过他的脖子，给了他深深的一吻。 宇文城也不好再说什么。自己的事业是暂时牺牲了，但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况且，除此之外，他也存了一点儿私心：钟毓媛这样的好姑娘，因为一个“意外”来到自己身边，喜欢上自己，经历这么多坎坷，能共同走过这两三年着实不易，若不好好珍惜，难保自己不会成为第二个“风逐尘”。以事业的暂时牺牲为代价换一份真情，说不值，也值了。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回到北辰，回到天文台的！”钟毓媛用鼻尖顶着宇文城鼻尖，轻声细语地像在说情话，又郑重其事地像在说“官话”。 “没关系，我们在一起就好，我们都会越来越好。”宇文城半是违心、半是真心地说。 “你相信我！我不是给你空头许诺，也不是哄你开心，我是认真的！” “嗯，我相信你！”——宇文城也是认真的。 在宇文城家住了几天，钟毓媛就回艾北去了。她答应在家过完年就来找他。宇文城也善解人意地让她别急，多在家陪陪爸妈。钟毓媛取笑他：“你以为我像你那么恋家呀？乖儿子！乖宝贝！我爸妈从小对我就是‘放养’，不像你，两个大人加上四个哥哥宠着，天底下美不死你了！” 宇文城红着脸，嘴上没说，心里很是不服，悄悄地反驳：“那你就别回家呀！你还不屁颠屁颠地回去了？”可转念一想：钟毓媛小，还没成年，自己大，让着她点儿，也无所谓。经过这么一番自我安慰，他的心气又平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