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剥皮
苦阿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后生动手。 从普通鱼虫鸟兽上剥下来【术】，城里的老爷们通常不稀罕且嫌弃，而在城外讨生活的人却不得不钻研这门手艺，苦阿公记得他小时候就见到父亲剥皮夺术，算下来至少有七八十年以上的历史，有了许多讲究和门道。 听闻城里又更方便的手段，可惜这里是城外。 剥下兽的【劲】、【敏】，鱼的【泳】和【不溺】，虫的【蛰】、【伏】……这些都是活命的手艺，干这一行的人早年被叫做“剥皮匠”，经验心得，多是口koujiao代，不传六耳。 苦阿公确认这个年轻人家里不是剥皮匠，是典型的城里人，连剥皮匠是什么都不知道，刚来村子的时候除了吃喝拉撒啥都不会，这几年下来样样手艺都有钻研，这样的聪慧，如果生在城里…… 唉，苦命人啊。 阿公感慨一句，抖了抖脑袋，年纪大了就爱想这些有的没的，这里的哪家不苦？ 苦州，苦州。 等他回过神时，席卷已经完整剥下了整张皮，比划了几下，裁下来蛇首后的一段皮，取出蛇胆和血研磨作为墨水，提笔，刻刀般的笔锋落下，发力，却极为精准地卡在蛇鳞上，没有戳破一点。 他的手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下笔。 阿公不由得起身退了几步，他年纪大了见得多，知道这是要紧的时候。 你要从人家身上剥下东西来，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野外的一切活物——包括人，甚至死物，都缠着怨念，形体损坏后，还能保持一段时间，所谓的【术】也正在那份怨念里，怎么剥下来，就看各自本事了。 一旦它们感觉到了仇人的气息，怨念复苏之下甚至能再跳起来咬人，哪怕不是，它们戒备起来，怨念也会产生变化，深沉而紊乱，侵蚀度随之提高，那玩意可是和命挂钩的。 在这种情况下剥下来的东西，可不是什么活命的宝贝，而是索命的剧毒，剥下来的术全然没有完整的可能，祝福反倒成了诅咒。 毕竟，野兽哪有亲人的道理？ 而在这关键的时候，席卷的双眼忽然变得呆滞无神，琥珀色的竖瞳微微扩散，仿佛昏睡。 苦阿公微微吃了一惊，“这是……” 【无心】。 怨念的存在依托于意志，大部分情况下随感情波动。 在几十年前，有僧人自称实现了隔绝怨念法门，万法不侵，暗合“绝圣弃智”之理，号称活佛再世。 便是这【无心】的境界，原理是通过药物或精神，抑制属于人类的神智，全部的思考交由本能，如山松怪石，岿然不动。 当然此法也有很多限制和缺点，到现在已经有新的理论和方法，但用于剥皮夺术，自然是杀鸡用牛刀，没有拿不下的道理。 在老人昏聩的视界中，蛇尸上浮现一团模糊的黑色影子，围绕着席卷爬动，蛇信吞吐，像是在确认什么，但席卷的心与手都无有动摇，按着那虚影压到蛇皮上。 到底是畜生，本就混沌的灵智在死后进一步被扭曲，本能地感觉没问题后，就懒懒趴在了桌上，一点点消散。 席卷的手兀然加快了动作。 “好了。”无机质的声音。 眨了眨眼后，席卷的眼瞳恢复了正常，端起手上巴掌大的蛇皮递给苦阿公，“幸不辱命，这蛇的侵蚀度很低，怨念也很纯净，比预想的要快，皮能保存三日左右，植入后，放到孩子身上，三五年是能保证的。” “哦哦，辛苦了。”苦阿公双手接过蛇皮，细细端详，以老人的眼光确认成色。 明明是刚剥下来的皮，这会儿却已经干燥柔软，正是怨念侵蚀的结果，却没有腐坏，说明拿捏得恰到好处；蛇鳞上遍布灰红的纹路，隐隐约约构成一朵花，十分工整协调。 这也是技艺的体现，画什么都无所谓，落笔不过是引导怨念的手段，而笔下的图案越是工整，便说明怨念的挣扎越是轻微，全在掌握之中才能一气呵成，如他手上这花朵的形状，平生都不曾见过。 只叫人感慨：“少年英雄啊。” 苦阿公从怀里取了块绢布，卷起蛇皮，小心藏在怀里，“为小娃娃挑了朵花，有心了，那么就到这里，剩的东西你留着，生宴的事明早有人叫，按照我们这的习俗，今晚是不能见孩子家人的。” “我晓得了。” “回头我再寻些食材，到时候可不要嫌弃我老人家厚脸皮蹭饭啊。” “哪里，随时欢迎。” 席卷站起身送到门口，直到阿公的背影消失在土路上，他才转身回去。 视线从桌上还在蠕动的粉白蛇rou上扫过，席卷坐下，擦了擦脸上因注意力高度集中而流出的汗水。 刚刚接触怨念的感觉拂过心头，那纯净的感觉十分少见，就像小时候在城里见到的人一样。 而城里的人是因为城和城主守护才能一尘不染，那条蛇凭什么呢？ 这时，他猛然想起苦阿公那句“这是最干净的小蛇”，他本以为是阿公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是小娃娃，现在想来，这条蛇确实是个娃娃啊。 席卷揉了揉蛇rou，有些松软，不韧不柴。 那就能说通了，那条蛇，怕是还没离开大蛇的蛇窝吧，这年头的蛇不似旧时代，生一窝，有的不等孵化就跑了；大部分生物幼崽的死亡率都居高不下，母兽往往会养育孩子直至成熟。 所以，苦阿公是从大蛇手下拎回了这条长虫吗？ 席卷呼出一口气，心想果然不能小看任何人，生在城外，都有独特的手艺。 休息了下恢复精力后，席卷重新把目光投到蛇rou上，若有所思。 …… 剥去内脏，洗净，切断，冷水下锅焯水，清洗后放入瓦罐中，加入清水，下姜丝，加入一些野外采来的植物佐味去腥，封好罐口，最后放到灶中用微火慢慢煨就是了，上面的锅里烧着水，沈忆那孩子出去玩回来又是一身脏，得洗一洗。 掏出来的内脏，席卷扔到之前放单翼鸟胃部的地方，待会儿孤鸟的子孙会帮着处理的，厨余垃圾有人收拾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席卷看了眼火候，确认不会过大烧坏瓦罐，接着洗了洗手，考虑着明天的事，出门找沈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