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旧神已死
河岸有很多教堂。 后人称他儿时的那场外星人入侵战争为“稀土战争”——为了地球上独有的稀土元素资源,在2307年到2317年间,另一种外星碳基生命入侵地球。 史书上写得简单,此一役耗时十年,于他离开战区之前一年才在银河系联邦军的介入下签署止战协议。 而史书上短短的两句冷冰冰的总结,却概括不了他儿时的颠沛流离,家庭的支离破碎,以及无数葬身在S07号战区的生命。 而在这样贫瘠得榨不出半点油水的地方,希望却是最昂贵的物事。穷人家舍不得买菜的时候多挑几根新鲜的蔬菜,但唯独愿从信仰上挤出些蚊子腿大小的油水来,投资给无名无姓的人死后的天堂。 陆背着母亲被炸得只剩下一半的躯体,拖着疲惫的身躯敲响了第一扇教堂的门。 白天在这个区布道的人非常多。那些大人穿着朴素的衣服,带着和善的笑,告诉他只要张开怀抱迎接主的降临,就可以获得食物和暴风雪里的庇护所。 弱小的敲门声被风声淹没,细瘦的胳膊敲在昂贵又厚重的木门上,犹如蜉蝣撼树。 隔着彩色的玻璃窗户看进去,里面的善男信女对着泥塑的神跪拜着,都有着牛马似的温驯的眼睛,玫瑰红的脸颊,和笃信自己死后可以上天堂的笑容。 桌子上富人布施的食物在烛火中显得格外诱人,刷着油的烤鸭,加了黄油的土豆泥,还有篮子里大块大块的烤麸。 远远的祭台上,圣主的神像高高悬挂在教堂的正中,受着众人的跪拜,梭形的身体正中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眼睛遥望着远方。 神的眼睛不曾看眼前跪拜的,匍匐的,心思各异的信众;也不曾看见门外希望如风中残烛似的,嘴唇打着抖的小小少年,和他背上急需救治的母亲。 那年的冬格外冷——据说是气候极端化后,四十年一见的暴风雪,体表温度几乎接近南北极。 夜风呼啸,飞雪带着冰渣子从他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擦过,留下细细的血痕。呼出去的水汽瞬间结冰,头发上簇簇的冰柱子仿佛钟乳石的洞xue里顶部的石柱和倒锥状的晶体。 陆不敢哭,因为泪水还没掉下来就会糊在脸上,甚至直接和下睫毛冻在一起。他也不敢叫,在如此极寒的天气里,任何身体的开口都会毫不留情地带走他本就无比珍贵的体温。 腿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本来就薄薄的裤腿和皮rou紧紧粘在一起,根本起不到任何御寒的作用。 第一座教堂。 第二座教堂。 …… 他在寒冬的洌风里,不知走了多久,五感都逐渐麻木。 在雪里趑趄前行,雪埋到胸口,都不再感受到那种侵入骨髓的严寒,只剩下肌rou记忆下重复的动作,骨头带着肌rou,带着和衣物冻在一起的皮肤…… 一步,两步,三步。 也就是在那个冬天,他明白了,原来神是如此冷漠的。 漫天的风雪和漆黑的夜逐渐吞没了他眼睛里最后的光。 无论是在教堂里唱着歌的受众,还是教堂外受苦的芸芸众生,对于他们来说,都和尘埃无异。 台阶上的雪没什么人打扫,几乎及腰。 第七座教堂厚重的大门打开,穿着黑袍的人带着兜帽,脸隐藏在阴影里,站在屋里俯视着他。 “……进来吧。” 他的耳朵被风雪吹麻了,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 这座教堂也不知祭拜的什么神明,近乎荒废,神台上的神像厚厚的蛛网。那神像似乎有人的形状,和“圣主”的尊容不太一样,微微垂着头,有些慈悲的神色,在天窗透下来的冰冷月光下,隔着密密的蛛网俯视着他。 教堂里并没有什么人,他带着厚重的雪进来,衣物上的雪抖下来一座小小的,白色的雪丘。 他费力地拆起为了让母亲不掉下去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破床单,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哀求。 “请你……求求你救救我mama……求你了……” 带着兜帽的人帮着他把背上的人解下来,昏暗的烛光里,帽子投下的阴影里,隐隐透着红色的光。 “太晚了。” 那人沉默了许久,还是这么说道。 “求求你了……” “对不起,我很想帮你……但她已经完全死亡了。” 那人似乎在叹息。 太晚了。 无边的风雪里,他背着母亲走了那么久,敲响了那么多门,还是太晚了。 鼻腔里传来令他安定的温柔的玫瑰的香气,他只觉得自己似乎枕在什么柔软的带着体温的地方,风雪离他渐渐远了。 “梦见什么了呢?” 睁开眼睛,看见床帐的顶部透明的天窗外,秋月圆满,漫天的繁星像是洒在昂贵的深蓝色天鹅绒的天幕上的钻石碎片。 艾丝蒂素着张脸,两颊红扑扑的,隐隐看得见细细的血丝,像是什么昂贵的玉器里氤氲的纹路,不觉得白玉微瑕,反而让她有了些人的味道。 宋玉写《登徒子好色赋》。 “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这话说她道也合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长长的烟粉色头发垂坠下来,两只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透出关切的神色。 陆这才发现自己是梦魇了,手紧紧抓着艾丝蒂的手臂,甚至给她抓出了红色的一圈,赶紧松开。 她倒也不急着挣脱,秋水横波似的一双多情的眼睛,此刻专情地凝视着他。 她说自己一个人呆着会害怕,就留他下来陪着。 之后他本来睡在地上,想着还是得有点骑士精神,不能趁人之危。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坐怀不乱的夜仿佛格外的长,直到她挑开帘子,又说秋夜凉,孤枕难眠。 本来也就是早晚会发生的事,加上她自荐枕席,便也半推半就,自是共赴巫山,百般温柔缱绻。 陆这才发现自己在她怀里睡着了,还首次梦见了儿时的事。 因为之前有特殊能力,他从小就是个只往前走,不会反向回溯的人。 别人的梦境里总在上演光怪陆离的想象,或者过去创伤的闪现,或者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原来做噩梦…… 原来生而为人,竟然是这样的感受。 他醒来时身上冷冷粘粘的一层汗,往眼角摸了摸,幸好没落下泪来叫她看见。他也没多和她说什么,怕说多了显得自己缺乏男子气概,只是转身把脸埋在她脖颈里,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令他安心的香气。 她能感受到对方情绪的波动,但金枝玉叶的公主并不会安慰别人,安安静静地抱着他——谁知少年心性,是最爱面子的,她此时的沉默却是恰到好处,像是那雪夜里他泡的第一个澡,让他四肢百骸都从僵直里活过来。 明明她那时并不在身边,不曾出现在这颗星球,亦不曾流落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可她的香气和体温,却像是穿越了时空,治愈了他似的。 两人在黑夜里紧紧相拥着,静静地互相依靠者,偎依着,像是有细微的电流从身上流过。 无所求的感情很纯粹,只是渴望对方的温度,也只是简单的互相爱慕,因此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她轻轻地摸着他的头,试图平复对方暗流涌动的情绪,只是这顺着脖颈摸着摸着,她突然觉得指尖的触感不太对。 她借着月色一看,少年的脊柱颈椎的位置赫然是蜂窝状的,密密麻麻的针孔,触目惊心。 “哎呀……”艾丝蒂半是吸气半是叹气。 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近了不少——她看着他的伤疤只觉得那粗粗的针头似乎也像是曾经扎在自己身上,光这么看着都心尖儿颤颤的痛。 陆见她看到自己可怖的伤疤,伸手就想去遮掩,却感到脖颈她摸着的位置突然传来温温热热的触感。 艾丝蒂的手指尖聚集着白色的微光,指尖磨蹭着他可怖的伤口,低声唱颂起什么,像是在唱歌,也像是在念经。 “Meldaen-oiuniverse,on-ninirodpluralrodynnaheal.”(精灵语:“敬爱的神啊,请给我疗愈的力量。”) 这句话她重复了数次,他只觉得颈后的温度从高逐渐恢复正常,那些重重叠叠的新伤旧伤都逐渐愈合了。 “好好睡觉吧。” 她的声音像是塞满了鹅毛的松软的枕头套着丝绸的枕头套,又像是天空中飘来的温暖的蓬蓬松松的白云,让他的意识逐渐飘忽起来,缓慢地落在那云上,送他往美梦之乡去了。 次日他是被客厅里众人说话的声音吵醒的。 昨日他问清楚了今天有没有任务,得知没有任务就跟K直接请了假。K本身也是个不喜欢搞形式化的人,本身新十字军也不打考勤,虽然有的组需要每天报道,但他这里的工作时间相对灵活,故今天可以陪着她。 不过刚睁眼就还是收到了K的通知:附近有新十字军小组出任务,虽然你今天放假,还是请帮助他们的工作。 陆看着提示暗骂了句,您昨天不是说得挺冠冕堂皇的吗,说我们“不来那套虚的,带薪休假就不需要回工作信息”,怎么还是让我去帮忙什么的。
结果刚打开任务的定位,他才发现这个任务就是协助保护O星球的公主,定位就在自己前方几米——陆这才想起,自己身上那个劳什子芯片是有定位功能的,昨天估计自己待在哪里老大都心知肚明。 艹,不会连我昨天干了啥都被老大知道了吧? 这也太恐怖了吧?!加入了新十字军还有什么隐私可言吗? 他从床上跳起来,这才看到第二条未读信息。 [我知道你在想我是不是知道你昨天干啥去了……芯片只会共享你的地理位置,至于你的视觉什么的我们是没有授权的。 ……不过请代我向公主殿下问好。 祝好,K] 虽然她的私人住处并不是O星球的领事馆,对于这种要人住在哪里,K这种级别的士官肯定至少是知道的——看到消息里的解释,陆才松了口气。 他收拾好了出门,换上昨夜来这边陪她过夜之前带的换洗衣服。 客厅里围着桌子坐着四个人,听见他出来的动静纷纷转过头来。 其中一个是艾丝蒂的经纪人,戴着眼镜的男人只看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后脑勺对着他。 上首离艾丝蒂最近的那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带着金红色领带,金色的头发梳得一板一眼,满脸堆着笑,却不让人觉得谄媚,反而可亲可近,不是卡洛斯是谁。 卡洛斯看见他出来了,微微挑了挑他精心修剪过的眉毛,下意识地摸了摸鼻梁。 摸鼻梁这个动作,在微表情里表示着拒绝。 这种小于0.1秒的反应速度的微表情,以及某些特点的动作和肢体动作,表意识很难去模仿和控制,因此大概率出自潜意识,也是最好的用来判断一个人的真实情绪的材料。 卡洛斯之前假装不认识他,政客的演技都差点骗过了陆的眼睛。 如果真的不认识的话,按照常理来说,看见这么个人从艾丝蒂的闺房里出来,肯定至少会表示友好或者惊讶,而不是流露出拒绝的意思。“拒绝”,虽然看起来不是个正向的情绪反应,但却很明显地表现出对方是认识自己的,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对自己有着先入为主的反感——由此可以推断出,卡洛斯是对于自己之前被陷害,肯定至少是知情的。 陆只装作不认识他,微微对对方点了点头。 虽然没穿正装,他也穿着衬衫,但因为个子比政客高壮不少,加上生得一表人才,整个人像是春日里的一颗玉柳,看着都赏心悦目。 K嘴里说的同僚倒是个生面孔。 治安所虽然可以负责部分的安保工作,但为了体现出上头对于要人遇到这种麻烦的重视程度,还是派遣了当值的新十字军的同僚来探视。 为首一个肩上三条金边的男人,有着黑色的卷发,两腮和下巴上青青的胡子茬,高高的眉骨,深邃的眼窝。这人一只眼睛是好的,睫毛森森,黑眼圈也森森的,另一只眼睛似乎是瞎了,也没装义眼,反而只是用眼罩罩着。 陆看着那只好眼睛,直觉告诉他,这也是“见过死亡的眼睛”——或者更准确的说,像是幽鬼那样的“创造死亡”的,杀人者的眼睛。 此人的瞳仁极具洞察力和穿透感,大量的眼白在他转动眼睛的时候露出来,阴狠里带着执拗,犀利的眼神就像是锁定了目标就不断追逐的追踪导弹,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陆虽然今天不当值,还是微微躬身,三根手指搭在左肩上,对着这位长官深深敬了个礼。 弯身的时候他才看见,此人的右边手背密密麻麻缠着绷带,可绷带下却没有半点血腥的味道,也没有血液结痂那种隔着绷带都能看到的暗红色。 陆见此人和卡洛斯一起来,不由得多长了个心眼儿,观察到这一点更是意识到这位手上的绷带似乎在隐藏些什么。 脑内检测到对方身上也有新十字军的芯片,自动弹出他有权限看到的这位长官的资料。 「墨丘利·李(Lee),隶属弥涅耳瓦麾下。」 弥涅耳瓦是雅典娜的罗马名称。 很多古希腊的神话都有古罗马神话的影子,因此这应该就是「雅典娜」的名称了。而墨丘利,则对应的是宙斯身边传信的信使赫耳墨斯,据说是旅行者的神,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所有有一定规模的奇美拉分队,领队的人给属下的名字都是配套的,这似乎已经成为了某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比如“魔王”赫麦尔麾下就有玛门,有L(蕾拉),还有阿斯蒙蒂斯—— 不过具体这些人原本的名字是就这样的还是后期才主动修改的,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