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回家的路
五月未央,夜色苍莽,清风徐徐,青溪与昱岭关之间的葱郁林海之中,夜鸟时不时扑棱棱飞出來,不知名的猛兽咆哮奔走。 孙子上有说:众树动者,來也;众草多障者,疑也;鸟起者,伏也;兽骇者,覆也。尘高而锐者,车來也;卑而广者,徒來也。 是什么意思呢? 大概是说前面树林摇动,那说明敌人是偷袭來了,如果草丛里到处是陷阱障碍,却又是故意迷惑我的,有鸟惊飞而起,林子里必定有伏兵,野兽惊骇逃窜的,说明有大军掩袭而來,如果尘头飞扬,说明是敌人的战车开过,尘头散漫铺开,就是步卒方阵來了。 兵书上说的一点沒错,此时一支支队伍正在夜林之中悄无声息的潜行着,正是方腊的圣公军精锐! 方七佛熟读兵书,断然不可能让朝廷的人发现自己正在暗度陈仓,为了这次漏夜行军,他可是下过死命令的! 他们沒有明火执仗,甚至连驮马都沒有带上,步卒背负六七十斤重的甲包和军械,满身大汗地行进着,偶尔有人遇着毒蛇猛兽,便传來不小的sao动,但很快也就平息了下來。 方七佛沒有骑马,因为所有人都沒有骑马,他腰间挂着的,乃是包道乙遗留下來的混元玄天剑,据说包道乙能够御剑杀人于百步之外,虽然有些玄乎,但这柄剑确是货真价实削铁如泥的绝世宝剑。 雅绾儿已经在前方不远,夜色对她來说不是阻碍,大军夜行反而要靠她担任开路先锋。 不过她终究是孤身一人,潜行大军还是铺开太大,被毒蛇猛兽所伤之人,也已经过百之数。 此时她正蛾眉微蹙,有些手足无措,待得方七佛走近,她才有些自责地朝义父报告道。 “又被咬了…” 方七佛乃是武道宗师,借助微白的月光,见着草地上已经躺着两截黑白相间的毒蛇,被咬军士裤腿已经被割开,伤口并未流血,只有两个黑点,然后整个腿都已经肿胀黑紫,显然是保不住这条腿了。 那军士见得大军师來了,便咬牙要站起來,奈何毒素攻心,整张脸都散发着死气,又如何能站得稳? “军师,我还能走!我还能走的!” 这军士的眼眸之中满是期待,又满是惊骇,因为这一路上他见识太多这种事情。 军士一旦失去了行动能力,那就意味着,死! 以方七佛令行禁止的脾性,大军断然不可能为了一个人而停留下來。 偷袭昱岭关更是奇兵行险,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万万不会留下人手來照看这些伤员。 再者他们轻装上阵,并沒有携带药物,连医官都沒有,就算留下人手來照看,这些伤员也只有死路一条。 带着上路的话会拖慢大军的潜行速度,孤身留下來也只有等死,方七佛又担心留下來的军士会心生恐慌,大呼小叫,难免暴露了大军的行踪。 所以一旦出现有人被咬死咬伤,便只能暴尸荒野,若只是咬伤的,也只能… 方七佛将那军士扶起來,轻轻按着那军士的肩膀,而后柔声道:“稍安勿躁,方某留下來陪你便是…” “军师!”诸多将士自然心急如焚,行军要紧,又岂能让军师在此处惺惺作态,这一次奇袭,可完全出自军士的手笔,更是由军士带队,厉天闰和邓元觉领军,这可是圣公军反败为胜的最后机会了! “绾儿,继续上路!”方七佛毋庸置疑地下令道,雅绾儿咬了咬牙,只能抱拳应道:“是!” “继续往前走!”雅绾儿低声吩咐了一句,向导们纷纷发下指令,绕过了方七佛和那名被毒蛇咬伤的军士。 方七佛将军士扶到一边,靠着一棵大树上,这才解下水囊,给那军士喝了一口。 这些个军士平素里哪能见过名震天下的大军师,能得军士亲自照料,心里想着这是走了八辈子的大运了。 “你是何方人氏?”方七佛随口问道。 “小人乃青溪人氏,当初军士募兵之时,小人还远远见过军师咧!”军士笑着,露出大板牙,像个朴实的农家小伙子。 “青溪啊,可知道刘铁树?” “铁树是咱家叔叔!沒想到军师连老叔的名字都记着,军营里头的哥哥们真沒骗俺!” 方七佛看着那军士眼中炽热的敬佩,眼角却湿润了起來,不过他还是笑骂道:“这些囊球厮狗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來!” 军士还以为军师高高在上,又是读书人出身,必定目中无人,沒想到方军师如此平易近人,心里的顾虑也放下了,连腿脚失去了知觉都沒顾上,嘿嘿笑道。 “他们说军师过目不忘,但凡问过名字的,便会记下那人…” 方七佛呵呵一笑:“被方某记着有什么好?方某打仗,可都是将记得名字的先派出去的。” 军士见军师如此说着,也是憨厚地嘿嘿咧嘴笑,但他也知道,军师说的都是实话。 “军师,你会杀我吗?”他的话锋一转,终究还是惨笑着问出口來。 虽然他一直走在前头,有雅绾儿带领着,避过了很多危险,但后方不断传來消息,还是有很多弟兄在夜林里无妄死去,至于那些受伤的,自然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其实想想,与其慢慢被毒死,一个人留在林子里惊恐无助地等死,还不如弟兄们给自己一个痛快,能让军师亲自出手,也算是莫大的荣耀了吧。 方七佛后头干涩,竟然说不出话來。 先前被咬伤或者被猛兽咬断手脚的,其实都是他亲自出手,不是他不怕沾染弟兄们的血,而是不能让弟兄们死在其他弟兄的手里,因为这样会让杀人的那个,背负心理包袱,不利于接下來的战斗! 所以只能是他出手,对于那些被抛下的弟兄们來说,军师的出手跟其他人一样,都会夺去他们的命,给他们一个痛快。 可又有些不一样,因为他们这些底层贱兵,很少有几乎与军师说上话,在死之前,能够跟军师说说话,也就知足了。 见方七佛始终沒开口,那军士终于叹了一口气,而后幽幽地问道:“军师,你说…咱会不会下地狱?來生投胎还能不能做人?”
方七佛心里也是难受,却听得那军士继续说道:“俺也杀过几个人,脑子笨,打仗只会往前冲,这一冲就忘了自己是个人,这世间可不就是这样么,想着当人的,就害怕不把自己当人的,所以俺每次都活了下來。” “可谁想到会被一条蛇给咬了…若见着阎王爷,我怕是要下地狱的了,只盼着下辈子可别再投胎做人了,做条蛇倒是挺好的,不用打仗,不愁吃穿,沒有老娘老婆孩子嗷嗷着等你养…” “俺这般想着,军师会不会看不起俺?你说咱打仗死了这么多人,圣公会不会为咱掉眼泪?” 许是毒素攻心,那军士也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说着说着,几个guntang的雨点却打落在了他的脸上,抬头一看,才发现军师早已泪流满面。 “是了…俺向來嘴笨,人都说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临死了倒是多嘴了…” “无妨的…”方七佛也不抹眼泪,只是朝那军士笑着,而后又往外头看了看,军队已经走远了些。 那军士也感觉到时间紧迫,于是咬了咬牙,朝方七佛说道:“军师,俺让你耽搁太久了…不过能求你个事儿吗?” “你说。” “俺家老娘就住在青溪田头村,媳妇儿想來已经跑了,若军师能够回青溪,能帮着照看一下我娘吗?村里也沒甚么男人了,若老娘沒福气,就这么去了,恳请军师置口薄棺,帮俺送老娘一趟…” “好。”方七佛别过头去,再沒敢回过头來。 “军师,俺叫刘平,有个弟弟在后军,叫刘安…” 方七佛终于扭过头來,正视着刘平道:“方某记住了,若…若能回去,你娘就是我娘…” “谢军师!”刘平激动地点头道,而后小腹传來剧痛,他死死抓住方七佛的领口,怒睁着双眸,口中淌出鲜血,吐着血沫,断断续续地说道:“军师…有些疼了…你…能劝圣公…咱以后不打仗了成么…” 方七佛热泪滚滚,手中宝剑一绞,刘平绷直的身子终于松开了,目中的光彩也彻底黯淡了下來。 方七佛缓缓将刘平的眼睛抹上,想起这朴实小伙子适才的话,将其紧紧搂在怀里,呜呜呜地大哭了起來。 这就是圣公军那指点江山,决胜千里的大军师! 这就是圣公军人人视为诸葛再生的云龙九现方七佛! 此时他不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谋士,哭得像个迷失的孩童,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过得片刻,方七佛才将刘平放下,从他身上摸出一枚军牌,贴身收了起來,而后快步朝大部队追了上去。 再也沒回头,就如同眼下的圣公军那般,已经再沒有回头的机会了。 在方七佛带领青溪方面的精兵赶往昱岭关之时,郑魔王郑彪也带着帮源洞的精兵行到了半途,吕师囊则带领着歙州的精锐,即将抵达昱岭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