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七岁稚童敢问知与谁同
秋闱又称秋贡,即“发解试”。 是指州、府遣送合格士子赴礼部“省试”。 秋取解、冬集礼部、次年春考、殿试、唱名、登榜。 这就是万千学子孜孜不倦、梦寐以求的人生轨迹。 从稚龄启蒙到花白合卷,有多少心酸,外人难以体会。 值得庆幸的是,总算有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中正、公允。 文风昌盛之地,譬如江南诸州,由天子敕朝臣主考、定名讫,再送礼部应试。 夷陵乃至峡州,教化不彰,世人视之以“蛮”,这块进士原生地也就由父母官全权负责。 知州知耻而后勇,妄想一鸣惊人,有意抬举刘纬应来年发解试。 年龄小没关系,试而不解呗! 看谁还有脸荆蛮荆蛮的乱叫? 夷陵知县委婉反对:“宋公入蜀之前,就与刘纬有书信往来,大概半月一封。王均伏诛之后,愈加频繁,不会超过十日。” 知州忿忿不平,这是我峡州锦绣,手伸那么长……想干嘛?兀自嘴硬:“蜀地不宁,成天牵挂七岁孩童,成何体统?” 夷陵知县又道:“夔州那位不久前曾遣人赠钱百贯。” 知州明白,夔州那位专指夔路转运使丁谓。 之所以未指名道姓,是因为荆湖北路转运使王贽和丁谓现如今正闹得不可开交、火星四溅。 巴蜀初平,西南大员之间的龌龊便显露无疑。 并非私怨,而是国事。 主要分歧是荆湖北路与夔路交界处的峒蛮处置。 王贽坚持以清剿为主,狠狠杀一杀峒蛮嚣张气焰。 丁谓则认为安抚方是重中之重,应慎动刀兵。 几个回合下来,谁都没说服谁,遂各行其是。 在两地辖区重合的地方,荆湖北路乡兵时常掠夺峒蛮妇孺。 夔路当然不愿意,这才安稳几天? 两地役卒脱衣去甲,暗里的干了几仗,伤者不少,好在并未减员。 事情虽然强按下去,梁子却结在心里。 知州羞刀难入鞘,心有不甘道:“吾等身为父母官也得表示表示。” 知县暗暗叫苦,二十贯月俸的穷知县,怎能跟世代官宦出身的丁谓比?咬了咬牙,割rou似的许诺三十贯。 知州拿出五十贯,抬举刘纬之意,则不了了之。 刘纬心安理得的收下了,这种情形再装清高,只会得罪人。 权当两位父母官买了桩教化之功,为任满转迁添光增彩,历纸(履历)更让人信服。 …… 就算贡举权停。 就算从来无人金榜题名。 金秋对于夷陵学子来说,也是一年一度的盛时,尽享丰收喜悦之余,迎来久违安宁。 他们蜂拥而至,希望能敲开州县大门,为来年发解试做准备。 荒凉大半年的夷陵城,总算有了几分府治气象,刘宅前前后后吸引百余学子围观。 整个峡州地界都已知道夷陵出了个七岁神童。 那首“把酒祝东风”早已在京师勾栏瓦舍之间传唱开来,夺人离情别绪。 宋太初、丁谓两位地方大员对其青眼有加,应童子举也就是两年后的事。 孝满之日,即是名动天下之时。 刘纬的先见之明,派上用场。 杨信威那张阴郁的脸、那双看谁都像死人的眼神,赶走无数慕名而来的明年“同窗”。 刘纬心无旁骛,埋头读书、练字,力求把这个时代的敲门砖做到尽善尽美。 年前,丁谓遣往京师送年礼的船队,捎来一对峒蛮母子和若干土特产。 妇人不过十六七岁,遭乱兵劫掠时,为护其嗷嗷待哺幼子,硬生生咬断一乱兵中指,生吞之。 乱兵骇其刚烈、敬其护犊,不再强行分开母子,索性一起发卖。 丁谓闻讯,感慨万千。 以刘娇体弱、缺个奶妈之名,又往刘纬脖子上套了道枷锁。 还在信里点出京师勋贵有以人乳养生的习俗,隐有规劝之意。 刘纬心知肚明,并无半点反感,身体不佳是铁一般的事实。 刘娇养了一年多,并未禁荤,如今面色红润,不太喜欢乳汁的腥膻,仍把那句口头禅挂在嘴边:“哥哥吃!” 还有什么比哺乳主家更有安全感? 小妇人一脸期盼的看着兄妹俩,不断在胸前重复挤压动作,意思是:孩子吃不完。 刘纬又一次猝不及防。 本能和事实告诉他,只是鸡蛋远远跟不上身体需求,自打王氏走后,就没怎么长个,待那孩子嘴角沾满乳汁、心满意足的睡去,才扭扭捏捏的俯身就嘴。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小妇人的手若不在后脑勺上揉来揉去……会更好。 三日之后,唤作素娘的小妇人带着孩子入住正房,与刘纬兄妹俩一里一外,同时照顾三个孩子起居。 本只是补充营养的方便之举,却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王媛在外间照料时,有事总喜欢讲道理。 指望七岁孩子同双十少女成天讲道理,显然不切实际。 素娘则不然,既把刘纬当孩子看,也当主家看,总是无条件服从。 凭心而论。 刘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两世为人,有着太多不为人知,急需无条件的信任和服从。 这一年,团年宴热热闹闹。 刘纬觉得十四不太吉利,又把大黄、二黄唤进正堂。 这一天,刘家添丁。 素娘幼子取名刘慈,录入族谱。 刘纬未雨绸缪,万一哪天真出了意外,刘娇仍有依靠。 奶兄弟也是兄弟。 梁潇受刺激最深,同是峒蛮女,区别怎会这么大?是夜,逼着杨信威辛勤耕耘,誓要再添一子半女,顺便奶一奶少主,为儿女搏个衣食无忧。 素娘母子受宠,令王媛、戴旦开始反思平素所作所为,渐渐摆正身份。 刘纬一年到头享受夷陵地方照顾,不管唐不唐突,大年初二首先拜访知州。 原以为礼到便可,知州却连置两宴,一老一少,无所不谈,直至黄昏。 初三拜访知县,又是如此。 刘纬惊喜交加。 抄了三四首诗词而已,能声名鹊起到如此地步? 反正不是坏事,也没多想。 初四又携钱粮拜访常年送信的递卒,而后闭门读书。 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上元节后,朝堂事陆陆续续传到夷陵,与夷陵息息相关的消息最引人侧目。 荆湖北路转运使王贽,于年前十二月十八日上疏,保举夷陵七岁童子刘纬殿前试对。 王贽以听、察之由,先赞宋太初眼慧,刘纬以弟子礼事之。 再赞丁谓才高,刘纬以子侄礼事之。 最后赞地方官员洞察秋毫。 如此,遗珠方未蒙尘,绝于苦厄。 王贽与丁谓数次不欢而散,从未这般痛快过。他也没亏待通风报信、且以官身作保的峡州知州,除了考评上上,还在奏疏中赞其牧民用心,教化有功。
赵恒留中不发,虽然温言勉励,却对童子举不置可否。 他有自己的顾虑:那首“把酒祝东风”的艺术成就,根本不是少年时期的杨亿、邵焕所能比拟的,还是等当事人上疏自证较为妥当。 天子沉默不代表民间沉默,无数才女笑骂“七尺男儿不如七岁童”,满城传唱的把酒祝东风竟是由夷陵那蛮荒吹入京师,那些个才子怎有脸在勾栏瓦舍流连忘返? 朝臣异之者,亦不在少数。 权知开封府事温仲舒近水楼台先得月,特地找来当事人戴国贞求证真伪。 戴国贞信誓旦旦,并朗出刘纬送王氏归京所做的离别诗:江水漾西风,江花脱晚红。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 温仲舒又关心戴国贞怎么会与刘纬失之交臂。 戴国贞没胆子学王贽、去落宋太初和丁谓的面子,红着脸把刘家里正之役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 症结所在,两人心知肚明。 温仲舒无奈的感慨了句:“草莽出俊杰”。 戴国贞心急火燎的赶回家,想找些刘纬的字贴应付同僚。 戴朝宗不满的翻了翻白眼:“信在娘那里,词话被人买走了。” “谁买的?”戴国贞暴跳如雷,“谁让你卖的?” 戴朝宗侧头想了想:“好像是中贵人。” 戴国贞立刻偃旗息鼓,又问:“钱呢?” “二十话,二十贯。”戴朝宗拔腿就跑,“纬哥儿说了,他、我、三个meimei一人两成,谁都夺不走!” 戴国贞目瞪口呆。 二十话勉勉强强合订成书,但页数相近的新书最多只值百钱。 与此同时,禁中福临殿温暖如春。 天子赵恒、皇后郭氏、皇子赵祐齐聚一堂,其乐融融。 内侍张景宗轻声朗读各地贺表,即不打扰一家人团聚,又能让赵恒听到官员的忠心,读到某段时,略微加重语气:“……天下大治,文风昌隆,七岁稚童敢问知与谁同……” “嗯?”赵恒微微一顿,牵着赵祐的手问,“夷陵那孩子的事有眉目了?” 张景宗弯腰垂首:“启禀陛下,那孩子还有一话本小范围流传。” 赵恒点点头:“拿来看看。” 赵祐年方七岁,正是好奇的年龄,眼睛一眨一眨的问:“爹爹,是那个把酒祝东风的神童?” 赵恒笑道:“让他来陪你读书?” 赵祐连忙摇头:“孩儿识字未过三百。” 郭氏正色告诫:“人人均有可为人师之处。” 赵祐吐了吐舌头,可怜兮兮道:“孩儿知错,君子当无畏无惧。” “拔苗助长并非好事,国不用奇,应以方正平和为本。”赵恒接过呈上来的话本缓缓道,“本词话基于历史原形,艺术加工。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刘纬正三省己身,全因戴朝宗的一封家书而起。 他怎么也没想到,戴朝宗那熊孩子竟然能把《圣僧西游记》变现,继而思考另外一种可能。 如果《圣僧西游记》更成功一点,赵恒日后封禅、封神会不会择己以备顾问? 刘纬突然发现,铁一般的事实已摆在眼前:老子似乎很有佞臣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