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路在脚下,而非西天。
僧人口音偏向东南沿海,除了开头几个字,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而且僧人状态、情绪欠佳,令人束手束脚。 好在林宪杰趁乱将僧人浑身上下摸了个透,掏出一份三折泛黄白纸。上有礼部侍郎、祠部郎中、左街僧录签名和印鉴,还有几行小字:行者徐显祖,年四十一,籍贯泉州,诵经二百一十七纸,并诵诸陀罗尼。请法名传世,住持泉州清溪县慈恩寺。咸平元年三月。 住持即一寺之长,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方丈。 “会不会有问题?怎么没小和尚在身边伺候?”林宪杰嘀咕。 “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说不定正关在衙门,等着流放。”刘纬没好气道。 “承蒙两位施主关心,贫僧弟子已随同乡回转。”传世和尚一边坐在地上抹泪,一边缓慢作答,“刚出江南路,自京师归来的同乡便告诉贫僧,各路均在严查私度僧。” “请法师稍事休息。”刘纬使了个眼色,杨信威强行搀扶传世和尚进屋,小兰、小慧又送了些茶点,这才挑灯关门。 林宪杰取来纸笔,方便交流。 并非刘纬突发善心,而是“泉州”二字令他浮想联翩。 如果历史无法改变,泉州是最佳定居地,苟安两百年,扬帆出海。 刘娇蹑手蹑脚的推门进来,奶声奶气问:“阿翁就是高僧啊,可以走五万里路?” 正和林宪杰作书面交谈的传世和尚鼻子一酸,又是一阵泪雨。 刘娇连忙躲进刘纬怀里壮胆,怯怯道:“就是不能喽?那也不用哭啊?哥哥说取经就是感心中所悟,就在脚下,而非西天。” 传世和尚微微一愣,似懂非懂的看向林宪杰,后者见刘纬并无不悦,遂将刘娇所言跃然于纸上。 传世和尚愈加心伤,泣不成声,笔不能书,交流再次中断。 刘娇吐了吐舌头,屈膝万福,一阵风似的出门,声若夜间精灵:“小兰jiejie,快打盆热水来,那位阿翁又哭了,这次可不是我作怪。” 刘纬全程冷眼旁观,任林宪杰自由发挥,直至传世和尚情绪渐渐平复,方问:“法师也有意迎玄奘法师指骨回清溪供奉?” 传世和尚沉吟许久,有气无力的摇头:“江南尽皆禅林,贫僧绝无此心。” 刘纬直接跳过所谓何来的疑问,试图先破传世和尚心防:“慈恩寺还是法相宗福地?” 传世和尚又是一阵自艾自怜,再也无暇打量刘纬,心伤一叹:“寺名慈恩。” 刘纬步步紧逼:“慈恩寺已无法嗣传承?” 传世和尚捧脸哽咽:“自贫僧祖师圆寂,先贤经义已无人可解。” 刘纬哦幽幽一叹:“万法唯识、心外无法,穷尽一生也难以做到。即便是穷尽一生能有所悟,又有几人能不事生产、不顾牵绊的去参悟经义?如此曲高和寡,同何不食rou糜又有什么区别?法相宗没落实乃咎由自取,法师并无任何过错。” 传世和尚愕然抬头,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道:“小郎君……怎……怎么能……” 刘纬撇了撇嘴:“食古不化!先贤若懂变通,法相宗怎会没落至此?东汉明帝时,佛门是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光景?胡子一大把,还不明白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放着现成典籍不钻研,非要求那虚无缥缈事,玄奘法师死不瞑目!” 传世和尚一头雾水。 林宪杰轻声提醒:“大唐西域记。” 传世和尚目瞪口呆,“这……这……游记也能……” 刘纬冷笑:“敢问法师,玄奘法师哪里比惠能法师差?” 当然是自家祖师好! 传世和尚有自夸的心,却又没那个底气,支支吾吾:“两位先贤……各有所长。” 刘纬郑重其事道:“恰恰相反,我觉得玄奘法师方方面面均强于惠能法师,法相宗之所以没落至此,是因为少了衣钵传人。” 传世和尚皱眉沉思,林宪杰也接不了话茬,一时间静的出奇。 刘纬继续冷嘲热讽:“惠能法师若未收下神会法师这个弟子,今日禅宗怎会一家独大?再看看玄奘法师,辩机和尚又做了些什么?法师孤身前来,显然并无得心应手的传人,又不知变通,假以时日,法相宗唯有慈恩二字可供人凭吊!” 传世和尚摇摇晃晃站起来,弯下并不挺拔的身躯,合十深揖:“小郎君点化之恩,来世衔草结环报。” 刘纬话锋突然一转:“或许……玄奘法师真的死不瞑目,这才有指骨出土一事,挽法相宗于将倾。” 林宪杰暗道:又来了,又来了,一个九岁孩子,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想法,这次总能见识见识你是怎么打动宋太初、石保兴、丁谓的吧? 传世和尚瞬间历经沉浮,喜从悲中起,正要开口请教,刘纬却自顾自的往外走去,“天大的事也要等吃了饭再说,先生让小慧姐给法师蒸一碗鸡蛋羹,法师也好好想想,慈恩寺或者说法相宗有什么能拿出手,可令十方丛林心悦诚服。” 林宪杰怏怏称“是”,按照往日作息习惯,他会在饭后回谷仓休息,无缘刘纬、传世和尚之间深谈。 经传世和尚这么一闹,平静月余的刘家又起些许微澜,多是笑论、打趣,并无担心,倒是素娘揉着刘纬脑袋问:“出家了,还能吃奶吗?” “出家?”刘纬顶着嘴角奶渍,毫无说服力的信誓旦旦,“不能百子千孙,怎对得起刘家列祖列宗?小慈一个人忙不过来。” 素娘紧了紧怀里的两个孩子,仿佛拥抱世界,温温柔柔道:“多吃点,长的快。” 刘纬欲拒还迎的挣扎两下,而后神清气爽的出现在书房,与传世和尚坐而论道:“法师生前或许无法超越玄奘法师,圆寂之后,却能与惠能法师并肩。” 传世和尚只觉颌下生出一朵莲花,口干舌燥,张了张嘴,无声无息。 “空口无凭。”刘纬抽出两封信和一张名刺递了过去,“玄奘法师重入轮回一说纯属捏造,此事因果,一观书信便知。” “浚仪石保兴?”传世和尚打开名刺,只有简简单单五个字。
刘纬笑而不语,倒了点清水在砚台轻轻研磨,静待传世和尚消化所见。 传世和尚逐字斟酌着读完信,依旧固执己见:“出家人四大皆空,但重因果,种因求果。” 刘纬严阵以待:“以浚仪石家之显贵,尚不敢奉玄奘法师指骨于自家宅中,不得不专门兴建一座寺院来甩掉这个烫手山芋,法师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欲置我这半大童子于死地,难道法相宗已成魔宗?” 传世和尚先是怒目,转念一想,又觉有些道不明的不妥,遂问:“请小郎君直言,贫僧自幼出家,不通人情世故。” 刘纬冷冷道:“国初,太祖幸相国寺,至佛像前烧香。曾问当拜与不拜? 其时,赞宁法师奏曰《不拜》。 太祖问其何故? 赞宁法师对曰《见在佛不拜过去佛》。 太祖微笑颔之,遂为定制。” 传世和尚面红耳赤的合十陪不是:“贫僧不知有这等旧事。” 刘纬大大咧咧的全受,又道:“与人为善,不代表与佛有缘,神啊、佛啊这些,在我眼里,都只是圣人治世方略,以神道设教,图天下太平。” 传世和尚紧守坚持,“我佛自西来……” “呵呵!”刘纬笑出了声,“我佛?法师见过?法师未出家时,有无父母?可愿尊左邻右舍为父母?异外乌邪能在万里之外隔空生子、授徒?” 传世和尚怒火中烧:“我佛遣座下弟子来中土宏法乃不争事实!” “我有史书为证,法师也有?”刘纬笑道,“晋人袁宏所著《后汉纪》中有载:汉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项有日月光,以问群臣。对曰:西方有神,其名曰佛,其形长大,陛下所梦,得无是乎?于是明帝遣使天竺,而问其道术,遂于中国而图其形像焉。又三年,使自西域归,携番僧二人并经书若干,并建白马寺。” 传世和尚愤愤不平:“明帝心诚,不远万里请佛,怎能同圣人以神道设教相提并论?” “借西山之石琢玉、磨刀有何不可?”刘纬冷笑,“今日之后,法师不要再把我佛西来挂在嘴边,更不要把我汉家男儿万里奔波当作佛祖慈悲!” “你……你……”传世和尚紧捏拳头,浑身哆嗦。 “法师稍安勿躁,说完汉明帝以他山之石行神道设教之事,我们再论论经书。”刘纬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在看来,万千佛经都抵不过《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这十六字真言,禅宗今日一家独大,皆系于此。即便法师一生勤研经书,也难抵以心传心,法相不灭,天理不容。” “砰!”传世和尚怒而拍案,顺手cao起砚台。 “哐当”一下,小兰、小慧撞开房门,手法娴熟的挺棍前刺,像是围猎山中困兽。 传世和尚忽然一顿,近日际遇一一浮上心头。 先是险遭功德使温仲舒诱骗至京师,今又对一童子起了妄心,真不如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