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否本断根,除旧迎新。
“臣伏闻:昔尧德衰,为舜所囚,并诬尧之子朱不肖,放于丹水。 尧陟。 舜遂即天子位。 舜陟。 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遂即天子位。 禹陟。 益代禹立,并拘禹之子、启禁之。 舜囚尧、禹逼舜、益代禹,皆囚其子挟之,实乃人臣弑君。 诸候何以坐视? 恶行何以不彰? 史笔何以粉饰? 天下何以从之? 因名不正,则言不顺。 所以,传承无道,纲常无序,尊卑无伦,士庶无礼。 所以,民不忠君,臣不守节,史不坚贞,国不堪贰。 所以,启反杀益,以继禹祀,底定四方,祚八甲子。 臣又闻:自古帝王深怀宗社之计,必建元储,懋隆国本,定名分以系人心,绵宗社无僵之休。 吾皇茂膺天眷,春秋鼎盛,笃生圣嗣,狥齐异禀,中外共戴…… 一人元良,万国以正,正国本以正人心,社稷之福也,守内东门践位故事则绝矣!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赵恒阅完最后一字,已是汗如雨下,并不是惊讶刘纬敢于否认尧舜禹汤的合理性,从而否定《尚书》这一儒家基本。身为一国之君,本就不相信父子尚且反目的帝位之争,在上古时期会有禅让制。 他是通过尧、舜、禹三人之子的遭遇,忆起赵德昭、赵德芳、赵廷美,继而联想到赵祐和如今的东宫六位,再想想以后,突然就不寒而栗。 赵恒对自己有信心,即便几位兄弟有不轨之举,也能全其身家性命。 但赵祐将来成人会这样想?那几位兄弟会这样想? 现在的不清不楚,会不会成为将来的祸根? 刘纬的奏疏,从另一角度打开一扇门。 赵恒犹豫不决,尽在掌控中的自信崩塌。 国人崇尚中庸之道,凡事力求:无过无不及。 以刘纬的处境现身说法,就是既想达到目的,又不想得罪人。 何为太子? 居东宫,国之储君。 又谓东宫太子。 如今的东宫却被六位亲王、国公占据,他们是赵光义的儿子,赵光义在位,住的天经地义。赵恒登基之后,就显得不伦不类,还惹世人猜疑:兄终弟及。 劝赵恒别籍异居,就是为东宫正名。 宫里住着五个弟弟、一个侄儿,宫外还有一个誓言今生不见的同胞兄长,谁知道会不会再闹幺蛾子?大多数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谁都不愿得罪,谁登基不磕头? 默契虽被打破,但金匮之盟的阴影仍然盘踞人心,兄终弟及依旧占据某种道义上的制高点。 开宝八年(975年)乙亥科状元、左谏议大夫、知通进银台司、王嗣宗就有某种程度上的顾虑。 因为是赵恒登基以来,第一次有人请立太子,刘纬的奏疏就被摆在王嗣宗案前最上头,由其亲定入内时间。 王嗣宗字字斟酌,满眼血丝的问:“已然存档?” 亲随道:“小的本拦了下来,想等老爷散朝定夺,但两位御史里行今早再次上疏弹劾那童子,不得依例誊录……” 既已誊录存档,纸就包不住火。 王嗣宗怒骂:“什么童子?官居正九品,胆敢如此蔑称?不要让人说我王嗣宗管教无方!” 那亲随哭丧着脸道:“正是怕那位奉礼郎误会,小的才按进奏顺序誊录,请老爷责罚……” “更衣!”王嗣宗下了一生最大的赌注,“去崇政殿面圣。” 态度决定一切,还能省去上疏这个关键环节。 王嗣忠毅然决然的再下一注,他不仅能文,而且能打,状元之名有武力值加成。 当初赵匡胤亲点王嗣宗、陈识为一甲,却在名次上犯了难,便让二人角力,王嗣宗得以胜出。因为是赵匡胤亲点的状元、而非赵光义,所以仕途几经磨砺,虽无大错,官场生涯却比宋太初还要艰难,内心更加敏感。换做赵匡胤在位,绝不至于这般落魄。 王嗣宗下定决心:错过赵光义,绝不能再错过赵恒、赵祐这对父子。 赵恒却被王嗣宗的战战兢兢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契丹兵临城下。 幸好只是刘纬的请立太子疏,但一样让人心惊,还有后患无穷之感。 开篇即否认儒家根本《尚书》,《尚书》本《书》,“尚”为孔子所加,尚书勉强算作史书之源。 当尧舜禹汤的合理性幻灭,《虞书》、《夏书》、《商书》真实性也就存疑,由《尚书》衍生出的儒家如何自处? 赵恒有种强烈预感,刘纬这封请立太子疏不闹腾个五六十年,不会有结果。但凡读书人,都会视其为眼中钉,绊脚石,人人喊打…… 赵恒挥退王嗣宗,内心久久难定,有欣慰,有犹豫,有后怕,沉思片刻,挥笔涂去“守内东门登基故事则绝矣”。 这句太直白,就差指着鼻子骂“东宫六位”居心不良,有朝一日定会效仿赵光义行事。 赵恒有正天下视听的想法,却不想激烈到所有人都下不了台,也不愿将赵光义曾经不轨掀开,更不想推倒儒家重来…… 过犹不及,怪谁? 赵恒自责不已。 之所以压着刘纬“别籍异居”奏疏,是想静待百官跟进,继而上演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再勉为其难的礼送“东宫六位”出阁开府。 正是留中不发,给了御史里行一再上疏弹劾的勇气。 真就只是搏名之余为君解忧?而无其他阴私? 这就是朕亲自挑选的言官……赵恒忽然又想起宋太初。 御史言事毋告丞杂,固然令百官警醒,却也让温仲舒束手束脚,缺乏事前钳制手段。 一利起,必有一弊生。 两相比较,似乎御史里行的偏颇仍在容忍范围之内。 赵恒再次将请立太子疏留中不发,着手秋后算账。 风闻言事本就是御史强项,御史台的小道消息自然先人一步。 两御史里行一回察院便被胥吏、杂役报之以同情目光,六神无主的找上温仲舒补救。 温仲舒同样无计可施,人家前脚上疏请立太子,你们后脚便劾其不臣、且涉谶言事,怎不让人浮想联翩?属于无可救药型,遂命两人赶在刘纬之前,抄左坊墙四言绝句于右墙,权当洗心革面。 温仲舒的内心斗争比倒了霉的御史里行还要强烈几分,知开封府时,他一句话便能让那童子作打油诗自白于世。
现如今,那童子一句话便把御史折腾的死去活来,还敢在御史台前涂鸦、摆擂、寻捶,世道真的变了,祥瑞横行…… 资善堂内的卢守勋、周文质则无半点侥幸,尽情享受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们身为天子家奴,比谁都清楚老赵家德性,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一众教授齐松一口气,改而商量堂内的自称是不是需要更正。 孙奭断然否决:“我等身负国本,当尽忠职守,不越雷池半步。” 一夜无事,天下太平。 次日旬假,百官休沐不休息,不约而同的关注着宫内动静。 以各种借口停留在通进银台司附近的胥吏没白等,文武百官突然风急雨骤似的上疏,大多搁置《尚书》不论,一味穷究请立太子一事。 右谏议大夫、史馆修撰田锡上疏:窃睹唐宪宗即位,改元元和,四年冬十月,御宣政楼册皇太子。自陛下纂承大位改元以来,五年于兹矣,储闱未建,典册不行,岂不虑窥觎之端?岂不思重谨之义?宜速以宗社永宁为大本,人心预定为远图也。 接着是王钦若、宋太初…… 请立太子疏或是请别籍异居疏似雪花般飞向通进银台司……直至黄昏,仍不见消停。 官员、胥吏卸下一天沉重,完成与值夜同僚交接,尚未出左银台门,便听见正北方传来阵阵哭声。 出事了! 那是宣祐门所在,通向后殿、后宫、东宫等皇城要害。 众人撩袍疾行,想要一窥究竟。 “滚!” 宣祐门外,卫绍钦朝南虎视,择人而噬的目光,送走一道又一道匆匆赶来、却又以更快速度离开的人流。 嚎哭越加清晰,其中的男女老幼有着别样伤心。 深宫之中,能拖家带口的只有东宫那六位。 百官争先恐后的逃离是非地,甚至不惜绕城半周,经左、右掖门、西华门出。 夜色落幕,城门、宫门一一上锁,隔绝内外朝的东西横道随即关闭,惟有备天子顾问、拟诏的学士院后门闭而不锁。 往日只有一个个不动如山的夜值禁军证明皇城生趣,这时却又多出阵阵呜咽佐证皇城鲜活,好似死在禁闱之中的孤魂野鬼无处申冤。 “咣当”一声,曲径通幽处忽有异动,会通门随即大开。 内侍列队,挑灯而出,一路小跑。 赵恒居中,身着便服,仅以乌纱束发,一副已然就寝的模样。 无人传宣,只有急促的脚步声诉诸以简:天子驾到。 内东门西耳房夜值学士匆匆出门待诏,却被赵恒挥退,当值内侍、禁军、杂役纷纷跪倒在南北大街左右。 卫绍钦、蓝继宗跪守于通极门左右,待赵恒走近,方合匙开启。 “咣当”一声,通极门以北的隐隐呜咽化作撕心裂肺,哭声如雷,排山倒海,仿佛又回到赵光义初登帝位、赵匡胤一脉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