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欢而散
在直死之后,才会明白心之所向、心之所惧。 刘纬很想看看这个世界,特别是宋太初因为坊间流言而彷徨自责之后,他的游学心,愈加坚定。 宋太初总觉得是在以老朽不堪之残生,夺少年天成之造化,但刘纬从没觉得宋太初是在剽窃后世研究成果。 宋太初心中一直有韬略,清楚知道如何任事,仅缺理论,更像是后世技术官僚,埋首实务,却受制于政治官僚。 韩非子有云: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所以,张九龄才会在开元三年上疏李隆基,以“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为选官条例。 所以,曾致尧这种技术官僚看不上向敏中这样的政客,若非李沆为赵恒潜邸时期的太子宾客,也得挨一脸吐沫。无能并非无为,丢城弃土更不是与民修养生息的借口。 其实,这种技术官僚和政治官僚的对立,也是后来新旧党政的重要特征之一。 新党多擅实务,深知变法重要性。 旧党一味无为,以不变应万变,并一直秉承割地求和的传统。 所以,章淳才能怼得司马光哑口无言、生不如死,差点儿掘墓鞭尸。 刘纬坚信。 即便宋太初罹患昏忘之症,也比李沆的视而不见要好。 因为朝野争议,宋太初两拒拜相。 第一次推荐毕士安,第二次推荐寇准,第三次本准备推荐张齐贤,却被刘纬好说歹说的劝住了。 凡事过犹不及,在御驾亲征这个节骨眼上,赵恒绝不会放一个抗旨不遵的宰相坐镇大后方。 赵恒为宋太初顺利拜相煞费苦心。 自唐以来,诏书不经中书门下,不得以敕的形式刊行天下。 虽然诏书不用中书门下印、宰相不署名,仍具有法律效应。但名不正则言不顺,世人以其事为墨敕,以其官为斜封,称墨敕斜封为内出。 凡是内出政事颁布,不用朱笔、用墨笔。诏书封带,不用正封、改以斜封。 就连以脸厚心黑闻名于世的赵普当初拜相,也不愿接受没有前任宰相署名的制书。 其时,赵匡胤纂位,范质、王溥、魏仁浦等柴荣肱骨之臣不愿继续出仕,同时求去。赵匡胤半推半就的给予成全,改拜赵普为相,并打算代为用印署名。 赵普深以为耻:“此有司职尔,非帝王事也。” 赵匡胤这才知道闹出笑话,勉勉强强用赵光义的“平章事”头衔把赵普糊弄过去,继而沦为青史笑谈。 …… 有鉴于此,赵恒必须得让李沆心甘情愿的用印署名,而又不伤师生之谊,便以诏纳贤良为由,旁击侧敲。 李沆确实有意封还诏书,架不住刘纬前途不可限量,今日羞辱宋太初,他日会不会连累子孙故旧? 答案是肯定,赵庆嗣那种浪荡子都知道以刘纬为饵,阻止知永兴军府的向敏中回朝。 形势比人强,李沆不得不点头。 赵恒遂命翰林学士锁院草制,并避尊者讳,极尽溢美之词。 朕祗若盛猷……允属辅臣……刑部尚书、摄御史大夫宋太初,沉厚秉彝,粹温凝识。蕴廉深之雅度,抱颖达之宏材……政成西邑,岁觐紫庭……赖股肱之明略,助星日之重晖。是用擢正台司,列于揆路…… ……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宋太初无子,次相衙内这个头衔也就落在刘纬身上。 哪怕是举家出避,也没能逃过有心人视线。 以李三娘、李四娘为首的一众贵女等在西水门外、汴河边,奉上程仪,并录以礼薄,不再是某某家某某娘,而是闺名。 刘纬心安理得的收下,极为敷衍的问了问学业进度,不等回答,便挥手远去。 李四娘的柳条没能送出去,眼泪汪汪道:“欺负人,我还为他挨了一顿揍呢……” 一行人走的很慢,时不时的还要在水陆之间徜徉,四百里地,磨磨蹭蹭,直至中秋都没能赶到河清,急得石康孙、石贻孙迎至二十余里外,一番凭吊之后,才在河清县城暂时安家。 河清即后世孟津,以黄河渡口闻名于世,也是京西转运司所在,繁华说不上,但很忙碌。 因需缴纳公验,身份瞒不了人,刘纬主动登门求见地方主官,然后就着黄河在周边游览,惟余洛阳,以待归途。 重阳这天本与石康孙约好,再去石保兴坟前祭扫。 但太常卿、分司洛阳张齐贤一大便遣了车来接,根本不问刘纬愿不愿意,宰相出外为官的地主嘴脸一览无遗。 刘纬怏怏就范,与洛阳城擦肩而过,转登龙门山。 重阳有登高习俗,洛阳留司的留守官员大多无所事事,又不得志,无不以登高为雅趣。 有酒有rou有优伶,或在山腰,或在山顶,或是两两成双,或是三五成群,或是不限年龄的才子佳人配对。 刘纬一身素白,无人过问,那张男生女相的小脸,屡屡惹来意味深长的微笑。 张齐贤同一群耆老、歌姬在山顶谈笑,神情忽因刘纬到来而凝重,甚为不悦的瞥了接人亲随一眼。 刘纬揖道:“都怪下官情急,一心只想聆听太常教诲。” “哦?”张齐贤绕过莺莺燕燕,往偏僻无人处走去,“为何左等右等都是空?非要遣人去请?” 刘纬道:“太常见笑,千古形胜,见之情怯,本想离去时再圆此梦。” “原来是老夫这恶主扰人清梦。”张齐贤自嘲,“本以为登高是雅事。” 刘纬又道:“确是雅事,站得高,看得远。” 张齐贤轻叹:“那有何用?” 刘纬不遗余力的奉承:“不谋全局,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不足谋一时。” 张齐贤失笑:“你这样追捧,是想老夫忘了终南捷径?” “太常何出此言?”刘纬似乎吃了一惊,“即便下官当面指出太常失当,且又发乎公理,以太常心胸,会跟下官计较?” “老夫不抵你这张嘴,所以没脸计较。但有人担心你计较,宁弃荫补也不敢进京,打算侍候亲长终老。”张齐贤忽然一挥手,“世衡过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衫少年应声而至,连连作揖:“种世衡见过太常,见过奉礼郎。” 刘纬侧身还以平礼:“我可是第一次见种兄,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有什么可计较的?若是与种司谏有关,大可不必。理不辨不明,孰是孰非,天下已有公论。我虽不才,却已稳占上风,何必画蛇添足?落个胜之不武的名声?种兄一表人才,真要说起来,我应该担心种兄心怀不轨才对……”
种世衡连忙致歉:“在下不敢……” 张齐贤皱眉打断:“马翰近日上疏论京师六月疫情源头,你对赵庆嗣都能既往不咎,何必为难那些倾脚头?以溲溺为生,经得起你几回折腾?” “太常先入为主,下官不敢苟同。”刘纬揖道,“马翰是无廉守,也无吏才?陛下乃不世明君,岂能不问是非黑白?有李相在后鞭策,马翰哪有胆子自投罗网?” 张齐贤两眼一眯:“得饶人处且饶人。” 刘纬毫无惧意:“太常所言极是,下官西行四百里,正是拜无理不饶人所赐,在外蹉跎六十日,仍然洗不清嫌疑。太常对年过半百的种司谏尚且不缺爱护,为何对下官的委屈视若无睹?” 张齐贤暗生惭愧,差点就信了。 “叔父!”一道纯正京腔在半山腰响起,“我是马忠,你快下来,我爬不动了。” 无人认领。 刘纬红着脸道:“马翰次子马忠。” 张齐贤“呵呵”两声,意味深长。 刘纬前功尽弃,不再讨好张齐贤,也不去理会马忠,转而攻略种世衡:“种兄知道我和令叔矛盾根源在哪里吗?” 种世衡揖道:“请奉礼郎赐教。” “就在种兄心里。”刘纬仿佛张齐贤分身,“想必令叔也很清楚,为什么会陷入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境地。幸进而无建树,百官不平不忿、不情不愿。我至少还有诗词流传于世,种司谏有什么?先贤剩菜剩饭热热而已,累试不中的举子哪个不会?种兄肯出来为官,我举双手赞成,国之少年才是国之未来,长城以内的失地,最终会是你我这一代的责任。我希望你能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不枉太常关心、偏袒,凡事无畏无惧,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种家无愧天恩……” “啧啧。”张齐贤似笑非笑,“你这张嘴去国子监任教都是屈才,用来欢娱勋贵之女实在是暴殄天物。” “没办法,人穷志短,一大家子要养,茶米油盐姜醋茶样样要钱,总不能去偷去抢?”刘纬先抑后扬,“下官志不在教书育人,更希望成为太常这般、既能提笔、也能提剑的不世名臣……” 马忠气喘吁吁:“叔父……” 张齐贤再无交流兴致,朝熙熙攘攘去。种世衡轻轻一揖,转身跟上。 刘纬强笑:“怎么来洛阳了?” 马忠道:“我爹让我转告叔父,那两道菜谱找到了。” 刘纬心里茫然、脸上一喜:“在哪?” “说是家传,对方不肯落于文字,叔父必须回去。”马忠时年二十六,像是放大版的戴朝宗,成天没心没肺。 “就这?”刘纬问。 “我爹怕我路上无聊,扔了叠邸报给我。”马忠从胸口掏出一叠邸报。 有一行小字触目惊心:武宁泰宁节度使、太保兼中书令、兖王元杰薨…… 刘纬突然决定在洛阳置宅长住,并让杨信威奔赴泉州。 这一住就是小半年,春暖花开时,宋太初来信催归。 太后李氏病重。 赵恒已下诏改元,以景德替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