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北地兴风(九)
丁谓曾对左藏库的亏空做过预警,并有加赋之奏,那是大中祥符四年八月的事。 “东封及汾阴赏赐亿万,加以蠲复诸路租赋,除免口算,恩泽宽大,恐有司经费不给。” 赵恒哪会不知神道设教一直为有识之士所诟病?所以藏富于民之心甚坚:“国家所务,正在泽及下民。但敦本抑末,节用谨度,自当富足!” 自大中祥符元年起,天子私库内藏库就在源源不断的输血国库左藏库。 三司奏、假内藏库钱三十万贯、并请出银五万两付左藏库给用,从之。 三司假内藏库银十万两,从之。 三司请、假内藏库钱三万贯,许之。 三司假内藏库绢三十万疋,从之。 出内藏库钱百万贯付三司,以佐用度…… 这些钱只是暂借,左藏库有了盈余再回拨内藏库。 但玉清昭应宫的建设已到收尾阶段,正是靡费高峰,又逢亳州父老不断以上疏、诣阙等形式请幸太清宫,左藏库怎么可能有盈余? 开源节流迫在眉睫。 这也是刘纬上疏请置泉州市舶司的底气所在,为了增加可行性,特意重修广州、杭州、明州市舶司条例,并建议在泉州试行专卖买断制,见效快、海商积极性更高。 …… 钱易旧事重提,以一假设为核心:倘若边患起,如何安民抚军? 北宋初期,禁军精锐多在京畿驻守,拔营、移师、开战、中继、战后均须犒赏,这些花费并不在俸禄之内。 赵光义险些死在高梁河,就是因为将卒封赏未能及时到位,以至于逃命时都不敢引溃兵为援。 百官赞同开设泉州市舶司,但又对专卖权买断持怀疑态度,太过急功近利,并有与广州市舶司、明州市舶司争利之嫌。 拖了一年多,眼看赵恒将幸亳州,封赏还没着落,谁不急? 李宗谔、丁谓、王钦若接连表态之后,泉州市舶司专卖权买断一事也就备受百官推崇。 无他,来钱快! 于是,中书户房与三司盐铁司共议竞买细则。 王旦乐见其成,却不就具体事宜发表意见,但当四海商会意向金一举突破百万贯之后,他心动了。 与其肥私,何不肥公? 四海银行都能大摇大摆的靠影都没一只的泉州市舶司吸储,中央银行为什么做不得?商贾能成事?三司盐铁司、中书户房、泉州官吏都是废物? 王旦的本位思考并没有错,也没人敢说不是,宰相不就是干这事的? 林特虽不愿王旦插手财政,可泉州市舶司的建设又离不开中书协调,在赵恒默许之下,他半推半就的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公事、自家事,cao的心能一样吗? 已在四海银行完成意向金缴纳的商贾又再蛇鼠两端,要不要缴纳尾款?意向金能退多少? 这时,王旦突然告病。 刘娇之所以用高息引半金融业的当铺、抵挡库、僦柜等行业为援,就是因为暴利行业背后均有一定的底蕴、支撑,通吃黑白两道,京畿规模较大的寺院也是典当行业金主之一。 于是,王旦以净行社结党、并篡改功德簿居士名录一事遂遭踢爆。 枢密副使王嗣宗率先发起弹劾。 王旦不得不告病避嫌。 林特也遭了殃,言官劾其阿附丁谓…… 向敏中竟然过了一把独相瘾,但心里七上八下,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要犯众怒,更不要挡人财路…… 早在马翰大肆敲诈京畿寺院又全身而退时,赵恒就明白牵连甚广,但王旦如此深入的涉及其中,还是大大出乎意料。 赵恒的愤怒又分为三方面: 宰相以结社为名,涉结党之嫌。 值此国家大肆推崇道教之际,百官一边劝朕戒奢息民,一边去拜胡神…… 商贾逐利,无所不用其极,宰相、计相都没能幸免…… 赵恒召来林特,关心三司能否独立完成泉州市舶司的设立及专卖专买。 林特的答案是肯定,但又对盈利状况表达了担忧,泉州市舶司若是仍由三司全权掌控,充其量也就比明州市舶司强一点,与刘纬期许的盈利目标相差甚远。 “卿掌财计,自有见解,为何不与王旦据理力争?”赵恒哭笑不得。 “臣观中央银行近来运作,方有此感。”林特推得一干二净。 “可有不妥?”赵恒大吃一惊,中央银行的三百万缗本金出自内藏库。 “暂时没有,但以吏掌多金进出之地,或早或晚。”林特道。 “光教院生员无此顾虑?”赵恒若有所思。 “算术不逊磨勘司老吏,又无磨堪老吏世故,而且是六人同居,稚子之心正当时,假公济私几无可能。”林特实话实说。 女子赴衙门公干太过匪夷所思,武则天临朝称帝都没敢这么干。 赵恒决心难下,但处理朝政游刃有余。 诏:来年春、谒亳州太清宫。 兵部尚书、知天雄军寇准回朝,权东京留守。 参知政事丁谓出判亳州,任奉祀经度制置使,翰林学士陈彭年副之。 吏部尚书、知延州、鄜延路都部署张齐贤回朝,加右仆射、兼侍中。 陕西路都转运司何亮改知延州。 客省使曹利用出任鄜延路都部署。 …… 刘纬已渐渐习惯游牧生涯,递进、应直之外,仍然远离南北两面官,领着萧啜不、萧匹敌飞鹰走狗,以渔猎为乐,时不时的还会与不知名女眷对上几句情歌,又在一片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他前前后后带过三拔学生,总是能在不知不觉中教会萧啜不、萧匹敌一些生活常识,另类的生火、汲水等技能则让随侍宫卫惊为天人,甚至还在中途帮一契丹妇人助产。 但在枪砦、拒马之内,他又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不仅多了个耶律宗愿跟着,还有仆隗氏所生皇子耶律宗训,逼的他不得不以讲史为主。视角往往又与北地儒生大相径庭,偶尔还会颠覆儒家传统观念。 耶律隆绪起初还会命翰林近臣相诘,屡战屡败后,便不闻不问,并以“刘无敌”相赠,颇有深意的三个字。 刘纬没空细想,自打出了中京,他就守身如玉,内心深处有个不寒而栗的想法,武功殿那三夜很可能已经开花结果,对方应是瓦里娘子…… 副使李余懿则成为没心没肺的存在,领着马忠、石贻孙游离在行宫边缘,与契丹北面青壮官打的火热。他已经想开了,反正逾期已成定局,不如多打听点契丹内部虚实将功补过。
…… 六月的上京气候宜人,与火热无缘。 耶律隆绪的行帐生涯暂时告一段落,改居宣政殿受四方朝贺。 三十日黄昏,耶律遂贞自幽州来朝,至夜方出。 耶律隆绪把刘纬留下了,命其草拟奏疏,于幽州古北口立祠以祭杨业,并盛殓杨业尸骸还宋。 刘纬热泪盈眶:“可是贤妃有喜?” 耶律隆绪气壮山河:“燕哥五月二十九日得一子,母子平安。” 刘纬泪流满面:“陛下万福,陛下万福……” 耶律隆绪打趣:“嘉瑞这泪流的,朕十分寒心,是朕哪里不周?” 刘纬泣不成声:“正是因为陛下待外臣于恩重……外臣无以为报……” 耶律隆绪微微泪目:“朕不知嘉瑞侍朕之心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朕只知道嘉瑞侍朕于有敬无畏、无憎无恶。不是无以为报,而是不能报。自古忠臣不事二主,嘉瑞走,朕遗憾。嘉瑞不走,朕更遗憾……” 刘纬伏地呜咽:“外臣有愧……外臣有愧……” 耶律隆绪笑道:“嘉瑞言之过早,不能报朕,关照朕的子孙不也一样?” 刘纬道:“外臣不敢……” 耶律隆绪感慨万千:“犬戎、匈奴、羯人、鲜卑、柔然、突厥、回纥、吐蕃、粟特、沙陀、无不盛极一时、逐鹿中原,今日何在?国运从不过百年,我契丹堪堪过百,屈指一算,怕是也时日不多。嘉瑞多智近乎妖,不会无缘无故的对啜不、匹敌青眼有加,朕的不肖子孙还请嘉瑞将来手下留情。” 刘纬战战兢兢的道:“陛下之论,外臣不敢苟同。南北盟誓乃古今未有之壮举,怎能拿蛮夷相提并论?外臣侍陛下两百余日,君臣之别以外,不见任何迥异。但陛下之疑,也属人之常情。北朝睿智皇太后殡天,我大宋君臣亦忧陛下不能制北朝封疆之桀骜,会再次南侵。今日一看,南北之忧俱是杞人忧天。” 耶律隆绪云淡风轻的问:“朕的不肖子孙如果南下呢?” 刘纬五体投地、斩钉截铁的道:“外臣不能阻,死之。倘若我大宋北上,外臣不能阻,亦死之。白沟河南岸两属地,即是外臣葬身之所。” 耶律隆绪弯腰熊抱:“快快平身,朕厚待嘉瑞一路,让嘉瑞临别受委屈,岂不是前功尽废?” 刘纬的鼻涕眼泪糊了耶律隆绪一身:“外臣斗胆,有些话不吐不快,陛下和娘娘均是多子多孙之相,今子嗣不昌或是饮食习惯所致,外臣请以南朝医术有成者,为陛下行宫医官佐使,以食疗调之……” 七月五日。 耶律隆绪驱行宫相送,止驾于一百六十里外的黑河州。 九月十九日。 刘纬诣崇政殿,夜宿内东门。 直到二十五日,中书仍未就功过之议达成一致。 权知开封府事刘综诣阙急奏。 四海商行于半日之间,尽易京畿牙行在售宅,地价硬声上涨四成,而且有价无市。 赵恒勃然大怒。 责令刘纬出京,任京西劝农使,按行陈、许、蔡、颍、襄、邓、唐、汝、随等州,劝民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