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争之世 (五)
天禧十五年,三月。 枢密使夏竦拜同平章事。 广南西路都部署焦守节拜枢密使。 知雄州何亮奏河北禁军不堪用,请以广南轮驻兵替之。 刘娥暗暗悔恨,不该缩减轮驻兵配额,但谁又能料到耶律隆绪尚未撒手西去,拔里部、乙室已部就敢撕破脸? 耶律隆绪抱病,为安南北人心,特召东平王萧孝穆、上京留守萧孝先、南京留守萧绍宗在梅询面前重宣盟约,再三告诫两部谨守信誓。 萧绍宗转个身的功夫就往梅询手里塞了张纸条,连夜回师幽州。 “请让耶律留宁率交州汉部北归!” …… 刘纬判泉州,不理政务,仅听民情,大半时间泡在同安、圆沙洲,而且是一副短装打扮,腿、胳膊全露在外面。 头两年,每月总有几封弹劾奏疏出现在赵祯案头,并附有受惊妇人证言。 有伤风化! 赵祯下诏训斥了。 刘纬也是口口声声要悔过,却不改我行我素。 慢慢的,传统袍衫反而成了异类,会迎来无数道审视且又鄙夷的目光。 成衣铺是同安城最为火热的行业之一,官员上任、商贾兴贩至此,都会生出一种与时俱进的冲动,分不清是身在福建?还是身在江南?又或者根本就是身在京师! 刘纬举家下同安,仅是各行各业的工匠就达两千人,这还不算商会、银行、协会、报馆骨干携家带口前来。 他大笔一挥,请建同安新城,南北长十五里,东西宽八里,高四丈,厚一丈四尺,仅次于东京、洛阳、长安规模,为东南六路第一雄城,并废夜禁之制。 刘娥当时正为酬功而苦恼,命三司全力协助。 六年下来,同安新城变成轻工业聚集地,并设冶场四座,涉及各行各业,纺织、印刷、陶瓷、蔗糖更是首屈一指。 东京、洛阳、杭州有的,同安一定有。 同安有的,东京、洛阳、杭州不一定有。 譬如防治痢疾的秘药、从不内销的状元红、女儿红,因其巨额销量,带动海外铜器回流,致铜钱价格一路走低,钱券溢价一度攀升至一成五。 譬如禁止外流的新型纺机、鼓风机、水磨,引来江南、两浙豪商巨贾在同安开枝散叶。 刘纬引以为傲的不是阻挡四季飓风的高墙,也不是日新月异的经济发展,更不是百倍增长的税场课入,而是完善的排水设施和胥吏制改。 曾经几百户的小县城,如今已有十万常驻人口,基层官僚不可或缺,进士、诸科及第者不愿屈就,而且时间不等人。 有三司胥吏遴选和泉州市舶司胥吏遴选故事在先,刘纬堂而皇之的开考,美其名曰“公务员”,不限出生、不限籍贯,五分之一名额为女性专属,涉及统计、稽核、医教等关键部门,并草创廉洁条例和回避制度。 当时王钦若在中书,顾忌刘娥观感,不置可否。 偶尔会有几个愣头青扬言女子不得入官署,全去了广南西路卧薪尝胆。 …… 四月二十八日。 王曾一行在兴化军莆田港登陆,无声无息的穿过惠安、泉州、晋江,紧赶慢赶,还是因为一场瓢泼大雨耽误行程,戌时末才抵达同安城西郊,注定要在简陋的驿站里度过一个端午夜。 王绎抹去额头雨水,也抹去了眼角泪水,强颜欢笑:“孩儿无能,累爹爹娘亲受苦。” 王曾柔声道:“快去叫门,别让孩子们冻着。” 七辆马车,四十来口人。 驿站早就惊动了,驿夫开半扇门,躲在檐下问:“几位客官不进城?” 王绎就是一惊:“城门不闭?” 那驿夫与有荣焉的道:“西门子时闭,许进不许出,方便东南六路百姓往慈恩院就医。” 王曾一行人恍然大悟。 刘纬判泉州,慈恩院半空,甚至有七名医官舍了出身南下悬壶。 入城无税无检,仅禁器械。 城内景象更让王曾吃惊。 瓢泼大雨之下,水尽东流。 南北间距长达十五里的同安城竟是斜的。 客栈掌柜深夜守来大主顾,心情愉悦,甘为人师,“好教老丈知,同安城整体东倾,但幅度非常轻微,非雨天,不能察。” 王曾笑问:“掌柜也是京畿人士?” “老丈可是京东口音,怎能诓作同乡免房钱?”那掌柜是个健谈的人,乐呵呵的道,“说笑说笑,莫怪莫怪。这同安城啊,原住民不过十分之一,闽人不过三分之一,反是远道而来的京畿人士最众。” 王曾打趣:“此间乐,不思蜀?” 掌柜轻叹:“京畿权贵遍地走,挣点家当不容易。” 王曾问:“泉州不也有?” “老丈举家前来,是准备在同安定居吧?”那掌柜自信满满的笑道,“明日若是天晴,可至滨海一游,泉州虽有权贵,但与京畿迥异。” …… 王曾这一觉特别香甜,或是那带着咸味的海风醉人,或是已身在故乡所以心安,直到万丈阳光扰人清梦。 其妻李氏系出名门,乃前宰相李沆第三女,向来落落大方,也不耐周围异样目光,领着孙辈往成衣铺置办新衣,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欣喜模样。 王曾泪目,牵着老马,晃晃悠悠贯城而去。 京腔叫**闽语多。 京畿风味也比闽味多。 服色招展,装束出奇。 建筑物则以简洁为主,远不及京畿华丽。 他心情渐渐舒缓,悠然东出,面朝沧海,向日而行。
一群赤膊少年在沙滩上蹴鞠,你追我赶,来回呼啸。 他颇有兴致的看了一小会,轻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一少年突然停了下来,抱球作揖:“小子失礼,丈人可是自京师来?我爹在南面船场偷师。” 王曾颔首南去:“小郎君有心。” 身后又是一阵呼啸,一少年啐道:“刘三,要点脸行不行?抱着球歇,好意思拿人家老丈做挡箭牌?把你爹那无赖劲全学会了!” 唤作刘三的少年反唇相讥:“姓焦的,不也是你爹?那张破嘴全传给你了!肯定不是捡来的。” 王曾莞尔一笑,马蹄轻快。 百余便装劲卒三三两两的散居在船场周围,并不阻止民众靠近或是游玩,时不时的还能拉上两句家常。 王曾驱马上前:“楚国公可在?” 门卒问:“老丈有何贵干?” 王绎连忙接口:“家父姓王,讳曾。” “王曾?”那门卒微微一楞,“容小人通禀……” “老夫同去。”王曾信马由缰。 南面百余步,是一望无际的船坞,号子声不时乍响,工匠来去匆匆。 王曾微微一惊,最少两千人! 门卒唯恐刘纬出丑,朝一干船坞高喊:“郎君,王相公到了。” 一个赤膊男子应声站立,顶着一头短发挥手致意:“孝先兄稍等,马上就好。” 王曾还没来得及笑出声。 另一赤膊男子爬出船坞,气急败坏道:“什么叫马上就好?你家狗都不敢坐!” 刘纬掩面而去:“孝先兄随便看看,容我更衣。” 王曾笑着点头:“石家大郎风采依旧。” 石康孙拍得胸膛乓乓响:“王相害的我这浪荡子输给刘纬一千贯,好歹多挺几天啊?就一个回合?” 王曾唾面自干:“不才输在无大郎这等胸怀。” 石康孙傻乐:“官场失意,情场得意,西月楼来了几个洁白胜雪的异域清倌人,今夜带相公开洋荤!” 王曾落荒而逃,逮着姗姗来迟的刘纬发问:“今若效仿苏定方击高丽熊津江,三地舶司所筹船只可供多少大军横渡东海?石家大郎说三十万绰绰有余。” 石康孙失声尖叫:“我没有!” 刘纬言简意赅:“百万!” …… 是日,黄昏。 焦守节急递同安。 占城王阳施拔麻北上朝觐,请馆来远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