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裂变(1)
怀中的构造体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活动信号,赛琳娜轻轻地放下了他,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死地——她得活下来。 无论如何,她得活下来,就算空中花园为了避免和空间站交汇提高了轨道高度,但轨道水平重叠时,总有那么一瞬间,通讯信道仍有连通的可能性。只要她能找到这个空间站的通讯室,将自己的信号混入空间站无差别散发的阻塞干扰的白噪信号中…… 有朝一日,一定有谁能够察觉到她的求救信号,她一定可以等来救援,还有谁在等着她回去,自己的双亲,自己的挚友,他…… 她还有很多未尽之事,她不想独自一人在这个地方枯萎。 不能放弃希望,她必须将这个重要的情报带回去。 从所有人都相继用自己的躯体给她铺出血路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生命就已经不再是她一人的东西了。现在这个地方,站着的是继承了所有先遣部队队员遗志的容器。 步行至空间站越发复杂的核心区域,岔路越来越多,赛琳娜每次都轻轻推进着,迄今为止一路上完全避免了被敌人发现的后果。 “应该……快了。”赛琳娜喃喃着,先遣部队之前深入调查的时候经过这片区域,她依稀记得通讯室就在这个附近。 直到一道紧锁的自动门挡在了眼前。这应该是空间站的关键闸门之一,权限等级极高。尝试了数次后,赛琳娜发现自己一个人的算力不足以像是破解其他电子锁那样,破解眼前的电子锁。 在确定自己的力量足以将其暴力破拆后,赛琳娜直接挥下了武器。铁门应声轰然倒下,与此同时,一道广播声响彻了空间站。 “科罗廖夫温馨提醒,小朋友们,参观空间站,请遵从相关管理规定,服从引导。” 科罗廖夫……是什么?听起来像是个斯拉夫名字。赛琳娜搜索了许多名字,从再熟悉不过的柴可夫斯基到有所耳闻的罗巴切夫斯基,她很确定自己并不知道科罗廖夫这个名字。 “请自觉爱护公共设施——”广播的声音继续传来,其内容让赛琳娜心底一惊。 “使用暴力破坏空间站设施的小朋友,将受到应有的惩罚,严重违反者将会被移送至惩教机构,与父母分开一周。” 身后忽然传来机械肢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本来回荡在空间站里的广播声也切实地有了个源头。赛琳娜立刻转头,循声看去。 “接下来为继续各位小朋友们演示人体免疫机制发挥作用的过程——这是已经被定为的、入侵的病毒……” 一个巨型的球型机器感染体出现在了视线中。只是一眼,赛琳娜就已经判断出了敌我压倒性的实力差距,那是她绝对无法孤身打倒的感染体。浑身的每一处回路都在叫嚣着逃跑,赛琳娜也的的确确地开始狂奔起来。 “就会像是现在这样——被免疫细胞捕捉,摧毁!” “我一定要将碎片带回空中花园,只要我再坚持一会……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赛琳娜狂奔在走廊中,曾经汹涌在空间站中的敌人时不时出现在面前,但它们如同看客般只是望着赛琳娜狂奔而过,一次又一次。莫名的不安袭来,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一定有什么与刚才撤退时不同了,否则自己应该会收到来自它们的攻击才对。但她并不知道这变化是什么,只知道肯定与那个科罗廖夫有关。 无论躲到哪里,那只自称自己为‘科罗廖夫’的感染体也能如影随形,在下一刻追上她。尝试交手后的失利,已经让她确信自己无法击败这样的敌人。 这情况让赛琳娜越发感到绝望。尽管作为构造体,她的体力在储备完全归零前是不会有变化的,自己并不需要担心那些普通人在逃亡时需要考虑的问题。周围有几乎无限的空间供她不断游走,但正是这种虚妄的自由让她越发绝望,不管她逃到哪里,对方都能几乎瞬间跟上,那个巨大的球体展现出了远超人类科技水平的灵活性。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全新的、未知的。 随着误打误撞地进入了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通讯室,赛琳娜的颤抖越发严重,剧烈的运动让循环液渗出了各个缺口,赛琳娜觉得自己本就已经濒临极限的机体快要完全散架了。她用力地将自己所能找到的最后一个阻挡物挡在了入口处,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通讯台前。 “还能用……太……太好了。”她终究松了口气,虽然这么说着,面孔上却不见任何喜悦的情绪,因为尾随而来的巨型感染体正在疯狂地撞击着入口的障碍物。 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这里是环装空间站的圆心附近,许多功能舱段的出入口只有一个,请报上写得很清楚。仓促之下,她只能下意识将自己最熟悉的那份资料,加载进了空间站的干扰信号当中。 “……如果是……艾拉的话,一定可以理解的。”赛琳娜苦涩地勾起了一个微笑,可惜自己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否则此时将资料发给他一定是比艾拉更好的选择,“……艾伦会长、艾拉……还有渡鸦……对不起。” 障碍物被巨大的冲力掀飞,科罗廖夫的躯体迈进了狭小的舱室内。 刚摆出备战的动作,科罗廖夫便已近在咫尺,赛琳娜早已不堪重负的武器被科罗廖夫一击折断。随着一声‘砰’的巨响,赛琳娜的身体被科罗廖夫重重地甩到了墙上。 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时间,科罗廖夫用一只机械臂重重地压上了她的后背。这个家伙体型不小,它的灵活性自己却已经领教过许多次了。无论看多少次,都显得如此违和。 “参观空间站,请遵从相关管理规定,服从引导。使用暴力破坏空间站设施的小朋友,将受到应有的惩罚。”科罗廖夫并没有直接做出攻击,“终于制服你了。这位小朋友格外不听话哦。不但肆意破坏设施,还偷窃宝贵的‘公共财产’。来吧,快把你偷的东西交给科罗廖夫。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 它的目标是……几何体碎片。 原来如此。 “不可以……只有这个,绝对不可以交给你。”巨大的意志支撑着赛琳娜再次奋力挣扎,回光返照一般的绝地反击的确撼动了身上的引导AI机器人,她趁着对方没有稳住机械腿的间歇闪到了角落里。 必须保住手上的碎片……这是以整个先遣小队的全灭为代价换来的东西,该怎么办…… 科罗廖夫就挡在入口处,她的武器也早已折断,已是绝命之局,断无生还的可能。 赛琳娜目光一凛。下一瞬间,紧握着碎片的那只手,竟然就着那碎片的尖刺,直直地捅进了自己的胸腔。 “知错不改,是不好的哦。”再次稳住身体的科罗廖夫用它那几乎占满半个球面的、充斥着不详红光的“眼睛”锁定了赛琳娜。它冲上了前,用机械臂碾上她的左臂,完全锁死了她的行动,”你把偷走的东XZ到哪里去了” 痛觉信号疯狂地攀上了赛琳娜的意识海,尽管如此,她仍旧露出些许笑容,“你是这个空间站的管理AI吧” 一个感染体当然没有办法回答她的提问。 “……真是可悲,变成这样。” “科罗廖夫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在说什么”令她稍稍意外,对方居然仍有交流能力。 但这点想法带来的波澜很快被痛觉信号完全覆盖,她也意识到这小小的波澜并不能改变现在双方毫无交流可能的现实。 你只是帕弥什的傀儡罢了,赛琳娜这么想着,却并未说出口,默默忍受着。 这个感染体,本应是这个空间站的教学引导AI。大概是为了减少孩童的警惕心,它的外形圆润,它的行为和言语都如孩童般天真浪漫。那些已经成为全新感染体的火力单元应该也是曾经空间站大量存在的教学或维护机器人变成的感染体,它们是相连的,而自己不可能完全清理所有敌人,所以自己的动向一直被对方掌握着。 那只牵制住她的机械臂上,甚至还有过往参观这里的孩子留下的稚嫩涂鸦,现在却只是一个纯粹的杀戮机器。 “好孩子,是不可以妄议别人的哦。但科罗廖夫很宽容。好了,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巨大却坚不可摧的“眼瞳”中红光一闪,“再不合作的话,科罗廖夫就要开启惩戒模式了,根据空间站管理规定,科罗廖夫有使用最低限度的暴力的权利。” 赛琳娜只是平静地看着它,随后缓缓闭上双眼。 “怎么了为什么不动好吧。接下来要为其他小朋友演示的是,不服从管理的后果。当务之急,是让小偷将偷来的东西物归原主。”两只机械臂猛然砸向了赛琳娜的左手,然后将其硬生生扯了下来。
“呃……”赛琳娜发出一声痛哼,却并没有更多动作。完全无法思考,甚至忘记了自己可以切断痛觉传感,让最后的灭亡来得舒适些。她也可能还记得这点,只是希望最后的灭亡更轰轰烈烈些。 “看来,小偷没有把赃物藏在自己的左手上。”科罗廖夫的球壳上展开许多窗口,更多机械臂伸出,“那么接下来,开始检查别的地方。” -对了,其中有一朵紫色的花朵,非常美丽。 -那大概就是你曾跟我提到过的鸢尾花吧。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美丽的花朵。 -但是老师折下了它,将它分解,供我们理解它的内部构成。 那是公共基础教育中心组织的一次参观,带他们去温室的老师当然不是为了向他们展示花卉的美丽。 老师折下了那朵花,然后在他们面前慢慢地分解了那朵花,先是花柄,然后是花托……花萼,花冠。 被分解的那朵紫色鸢尾静静地躺在培养皿里,任凭所有孩童观察着它的每一个部件。 -然而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当然是太阳和土地已经远去,花朵自然无法绽放了。 她本以为左手被挤压时的感受已经是世间之最,然后这印象迅速被打破了。断链前仍有线路和微改造神经相连的左臂将寸寸崩裂的感觉清晰地传给了她的中央处理。 这几乎是天地残响的疼痛,接下来她又经历了三次,直到她的四肢只剩下一根残破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然后,是整个盆腔和上面仅存的两个长短不一的部分大腿。 整个盆腔的脱落过程她几乎已经无法感知了,系统报错和生物组织的混乱让她完全无法再去体验更多的感觉。 尽管如此,赛琳娜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不再流泪。那并不是因为她强制关闭了这些功能,而是靠着意志死撑着。可能出于尊严,可能出于执念,也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临时在脑海中生出来的游戏,比比谁先撑不住的游戏。 在那一切之上,她仍有一个线程正告诉运转着,这是个只需要大脑参与的过程。 空中花园如同一个温室,自己从来都不该温和地走进这良夜。 又或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毕竟自己很难想象过去的自己要如何感受到现在的心境。如果没有经历过地狱的锤炼,当然无法唱出世间的绝唱,不是么? 哪怕成为了构造体的她也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场,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她现在真的知道了吗?一个经历过无数战场的人,难道不会对那美好的诀别产生些许向往吗?可如果现在让她去观看一出描述她现状的歌剧,最后再来上一句“愿你的未来充满爱和光明”,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小偷不听话,到底将赃物藏到了哪里去了”科罗廖夫忽然停止了动作,它用那只暗红色的视觉接收器由上至下扫视了她一眼,忽然将她弃之一旁,“小偷……小偷去哪里了” 它忽然就像是‘看’不见了她样,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嗡鸣,迅速离开了通讯室。 是因为她的感染率已经高到了让对方将自己判定成感染体了么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了。 腹部和以下的下肢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余留在意识海中的只有持续不断的痛意。 她不敢切断自己的痛觉信号,唯恐那样会让自己的意识海偏离,她已经感受到埋藏在自己胸腔之下的那块几何体碎片在逐渐感染她的身体。 所有的算力都在维持着逆元装置的正常运作,然而意识海还是逐渐被鲜红所浸染。 从头到尾,她没有发出一丝代表痛苦的声音,最后只是望着碎成一地的自己。 她连叹气也无法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