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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寒云深处问书童

    什么叫窜货场

    任何行当都有内行和外行。

    有些外行肚子里没有东西,却偏偏喜欢自以为是,搞出许多哭笑不得的事情,坏了规矩让人下不来台。

    就像一个冒儿爷,非说火箭是用劈材点着的,火箭专家能怎么办呢?

    这么说吧,火箭专家瞅他一眼都算他输了。

    古玩行的人分新旧,那种半瓶子醋咣当响的外行尤其多,那些老玩家老主顾,自然不愿意跟一群棒槌混在一起争抢东西。

    所以有实力的大铺子,都有自己的内部交易会,若是得了什么正经的好玩意儿,秘而不宣,偷偷告诉一些老主顾,让他们暗地里出价,正所谓是“货卖与识家”。

    这种交易会,就叫窜货场。

    窜货场可不是随便什么玩意儿都能开的,要知道参与的都是行当里的老鸟,要是一般二般的玩意儿,不但没露脸,还会把屁股露出来啰。

    他走到客厅,指指那黄花梨官帽椅、金星紫檀老匾、红木禅椅,又指了指那个紫砂花盆道:“这几件儿东西,花几天功夫可以将京津冀三地玩木头的凑一凑,你的意思怎么样?”

    牟端明选的这几样东西是有讲究的。

    米襄阳画山水,唐伯虎画美人,各有各的能耐,没有人能是全才。

    收藏的几个门类个个都博大精深,说着都是收藏,但玩家们几乎都有侧重,就像吴湖帆看书画,孙瀛洲收瓷器,王世襄玩木头。

    至于这个玩木器的货场再加上紫砂花盆,也是有讲究的。

    自古木器和瓷器关联甚密,在家居陈设上瓷器和木器之间的关系很密切。

    家具的摆设很有讲究,配青铜太阴,字画又太轻,玉器金器又不宜多,只有配瓷器才最为自然。

    桌上瓷砚瓷盏,架上瓷瓶瓷雕,香几瓷炉,屏风瓷罐,床上瓷枕,橱中瓷盘。

    因此古玩行当有句话,叫“瓷衬木,木托瓷”,两者陈列,谁也离不开谁。

    花盆就是如此,所谓“一盆二景三几架”,有盆必须有几,有几不能没盆。

    “牟哥您是行家,有您费心,那还有什么说的?”

    常闲道:“不知道行内窜货场一般是个什么章程,您给我说说?”

    “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保媒拉纤,放到现在用演艺圈的话就是经纪人,行内老人干这个的,就是买卖两头都得份儿赏钱……”牟端明沉吟一下道:“那对儿嫁妆瓶子瞧着喜兴,就拿它当赏钱吧!”

    那对嫁妆瓷当时是三万块钱跟汉沽大妈收的,顶多值个四五万,牟端明说的轻巧,常闲却知道这个人情是实实在在的欠下了。

    要知道窜货场一般都是窜自己的货,要是窜那些古玩掮客的货,这个性质和拍卖行并无二致,店铺可是要抽佣金的,因为店铺不但要投入渠道和宣传,后面还站着店铺的信誉。

    拍卖行的佣金是多少?

    一成!

    常闲这次的几件东西价值不菲,牟端明只要了这么一对儿不是官窑的瓶子,也就是在场面上意思一下,以示没犯了规矩。

    “您可千万别说赏钱,这玩笑可开不得……”

    常闲一拍脑袋,到书架上取出一幅画道:“哎呀,我还有件东西,正想着找个买家,刚记起来牟哥您不是正在屯这个么?我就让给您了……”

    牟端明将棋墩上的围棋篓子打开,捻住一颗云子轻轻敲在棋盘上,看着这位师弟的献宝,饶是他见多识广,今天也是眼花缭乱。

    常闲入行不久,居然能够收到这么多的好东西,实在是不可思议。

    至于其中缘由,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君子之交淡如水,保持边界才是朋友相处之道。

    “唐伯虎的春宫?”

    牟端明眼睛一眯:“小常你有心了,多少钱收的?”

    “嘿嘿,两千块。”

    “行了,承你的情了,四十万吧!”

    “太多了,您说的,现在的行情就是二十万出头。”

    “就四十万,不用说了。”

    牟端明态度坚决:“唐伯虎的画涨得太快,看这架势,我估摸着五年之内搞不好得奔千万。”

    再敲下一颗云子:“梅先生那些角的画我给你找找人,那个袁大头你要是不缺钱的话就留着自己玩,也涨得厉害,过几年翻个十倍都可能。”

    他起身道:“那瓶子我懒得搬,你年轻力壮的,找个时间给我送过来吧,等我的信!”

    “走了!”

    送走了牟端明。

    孤灯之下,几件东西在书桌上一一摆开,分别是一个帽筒瓷器,一幅书法小品,一枚印章。

    这几件东西和那套签字版袁大头一起,都是来自于袁寒云墓地下面那处废墟。

    不过因为实在不好解释来历,又跟肖瑯的画一样,常闲都准备自己收着,也就没有拿给牟端明看了。

    帽筒是典型的JDZ青花瓷,颜色艳丽,纹饰素雅,底部留“居仁堂”款。

    这算是所谓的洪宪朝的官窑了。

    器身上是行书的蝶恋花词:

    “把酒征歌拌醉倒。便许相思,莫被相思恼。每到寻欢欢更少,何如自遣归车早。

    纵是风花无限好。已近黄昏,零落天涯道。回首江南人渐老,心情我亦同秋草。

    寒云。”

    字体清俊超逸,毫无匠气,是难得一见的由袁寒云作书的瓷器。

    显然,这是JDZ为袁寒云定制的帽筒。

    “嗯!蒋少卿运气不错!”

    常闲满意的点点头。

    这可是居仁堂款的袁寒云定制的帽筒,和上次龙泉窑的那个可不是一个概念。

    不过跟旁边的印章一比,这个帽筒就不上台面了。

    印章高约五公分,印面为长两公分半,宽一公分半的不规则椭圆,印身光素,背面略有随形,不施任何人工琢饰。

    颜色明亮,通体隐约呈现萝卜丝纹,似璎珞环绕,美不胜收。加之质地温润细腻,宛若凝脂,色泽雅致,沉着内敛,诚为上品。

    印面篆刻“寒云深处问书童”,上有边款“乙丑秋月为童儿阿信奏刀,寒云。”

    回想那处坍塌的小屋,常闲心下恍然。

    原来那是袁寒云身边叫阿信的书童,一直在守着他的主人,看现场的情况,可能是六十年不曾婚育,如同失群的孤雁一般,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从青丝到白雪,从黄口到迟暮。

    常闲默默的为自己冲了一杯热茶,脑中一片恍惚,一个垂髫童子跟随着一位乌衣子弟,从南到北,由生到死。

    闹市、高堂、书肆、雅苑、孤坟、野草、荒地……,一幕幕脚本不停转换,终究沉寂于天地。

    人走茶不凉,因为心是热的。

    有些木然的目光下,不同于其他物件,那幅字看上去已经被包袱的颜色沁了上去,皱巴巴的纸上呈现大面积的淡蓝色。

    还有或大或小的零星的斑点,让原本泥金的宣纸失色不少,多亏宣纸是厚实的夹宣,又保管得当,没有虫吃鼠咬,品相还算完整。

    这幅书法是当年袁寒云卖字的挂单词。

    “三月南游,羁迟海上,一楼寂处,囊橐萧然,已笑典裘,更愁易米,拙书可鬻,阿堵傥来,用自遣怀,聊将苟活。嗜痂逐臭,或有其人,廿日为期,过兹行矣,彼来求者,立等可焉。

    连屏、直幅、横幅整纸每尺二元,半纸每尺一元。折扇每件六元,过大、过小别议。以上皆以行书为率,篆倍直,楷、隶加半,点品别议。先润后书,亲友减半,磨墨费加一成。”

    不说书法造诣如何,只单单读此文字,便觉得既有云霞意气,又抱泉石襟怀,名士之风,虽百年而未曾稍减。

    卖字鬻画,从汉朝到明清,古已有之。

    郑板桥最有名的书法作品除了“难得糊涂”之外,就是他的挂单词,但相比之下,郑板桥之流就显得粗俗鄙陋了。

    看着袁寒云的书法,把玩着田黄小印,常闲目光悠悠,念及古人有“下笔便作千秋之想”,自顾这小小的一方书斋,亦于樽前灯下提笔书写一幅条幅: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字拟杨少师《韭花帖》笔意,字与行间距离极远,却又顾盼相通,萧散而冷静。

    条幅右侧的腰部再添上一枚闲章,多了两分金石气。

    寒云深处问书童。

    …………分…………界…………线…………

    文人卖字,这个故事线很长。

    跟本书无关,但想多聊几句。

    汉代,印刷术还没有发明出来,图书主要是抄写,于是出现了以抄书获得报酬的职业,叫做“佣书”。当时很多后来名气很大的人物都有过“佣书”的经历。

    比如为东汉建功西域的班超,年轻的时候就是靠此养家糊口,因家贫,“为官写书,受直以养老母”。

    以“佣书”来发家致富,首推书圣王羲之的先祖王溥。在《太平御览》一书中记载:安帝时,王溥“家贫无资,不得仕。乃挟竹简,摇笔LY市佣书。为人美形貌,又多文词,僦其书者,丈夫赐其衣冠,妇人遗其金玉。一日之中,衣宝盈车而归。集粟十廪,九族宗亲,莫不仰其衣食,洛阳称为善而富也。后来‘溥以亿钱输官,得中垒校尉’。

    这真是一个让人心生艳羡的故事!

    到了东汉,发展到了以书法的名义来赚钱。

    西晋卫恒在其《四体书势》中记载,东汉师宜官“时或不持钱诣酒家饮,因书其壁,顾观者以酬酒值,计钱足而灭之。”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师宜官好酒,但他去酒家有时不带钱,而是现场书壁,观看者要收钱,钱凑足了就灭掉字迹。

    这样的场景很有镜头感,生动而有趣,这种书壁有点类似现在的酒吧驻场歌手卖唱表演。

    书法在那个时代原来是一种表演艺术!

    这一点从杜甫描绘张旭写草书的诗句中也可见证:“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无独有偶,同为唐代人窦冀所写的《怀素上人草书歌》则更加绘声绘色了“唐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襟气。长幼集,贤豪至,枕糟藉麹犹半醉。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

    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盛行,抄写经书也成为一种职业。当时有位名叫刘芳的人常为抄经,其“笔迹称善,卷直以一缣,岁中能入百余匹。”

    而至于王羲之抄《黄庭经》换鹅,为老妇书扇换钱的故事也不能完全当传说,宋明帝藏王羲之书127卷,绝大部分是信札,但是其中有两卷“扇书”,由此也可证明王羲之书扇是存在的。

    再有王献之的书法为世所爱,很多人收藏,于是他的学生羊欣,也就是写出《采古来能书人名》作者,他便经常模仿王献之的作品来卖,所以在当时就有流传这样一句话:“买王得羊,不失所望”。

    看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学生造假老师作品的先例了!

    到唐代,书法的市场有了更大的发展,当时的书坛两大首富分别为李邕和柳公权,他们是通过给高官富人书写碑文来发财的,李邕的书法,人“多齎金帛求其文字”,柳公权的书法收入则以“岁时巨万”来计算的!

    到宋代,书法作品的交易已经成为一种常规的商业活动。比如有文字记载的便可见唐代的沈传师的作品到了宋代“以完本售至数万”,而苏东坡的书法在他去世后不久,“一纸定值万钱”,这个价格刻完全超出他自己生前的预估,他曾在自己的一件得意之作后面非常自信的写到:“后五百年当成百金之值”。

    宋代书法市场里最活跃的,不是苏东坡,而是米芾米襄阳!他的很多现在被当做经典法帖的信札,将他买卖书法作品的经历暴露的一览无余:有市侩算计、有巧取豪夺、有倾家荡产、有得之喜出望外,有失之捶头顿足……故事太多,权举两个以为例证:

    王羲之的真迹《王略帖》即《破羌帖》,米芾看上了,并打探到此贴在苏之纯的手上,但是人家官大,不缺钱,米芾不死心,软磨硬泡了好几年没能如愿。不想转眼苏之纯死了,机会来了。但是命运再次给米芾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这个节骨眼上,米芾却被朝廷派到西都出差,这期间,宗室赵仲爰便从苏之纯老婆手里将《王略帖》买走了,据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苏之纯老婆还是觉得对不起米芾,说这件作品当时老苏在世的时候曾经有意转给米芾的啊。没成想赵仲爰毕竟宗室大户出身之人,当即回答说:“米亦姻家也,即以十五万取,则以归米。”米芾出差回来,闻听此信,马上筹到十五万,终是将这件心心念念的王羲之《王略帖》请回家中。

    米芾《适意帖》便清楚的记述了这个过程:百五十千,与宗正争取苏氏《王略帖》,获之。梁、唐御府跋记完备。黄秘阁知之,可问也。人生贵适意,吾友觑一玉格,十五年不入手,一旦光照宇宙,巍峨至前,去一百碎故纸,知他真伪,且各足所好而已,幸图之!米君若一旦先朝露,吾儿吝,万金不肯出。芾顿首。

    元佑二年(1087)七月,米芾与太学博士王涣之一起造访仁宗驸马李玮,在驸马家米芾第一次看到《晋贤十四帖》。在这14件晋人法帖中,有《晋武帝帖》和《王戎帖》等,更有唐玄宗御府收藏过的《谢安帖》,更是让米芾惊艳不已,15年后,李玮过世,《谢安帖》流落宰相蔡京手中,再辗转由米芾购得,米芾的尺牍《李太师帖》,记述的便是这件事。米芾在晚年,因收得王羲之《王略帖》、谢安《八月五日帖》、王献之《十二月帖》,以及顾恺之《净名天女》、戴逵《观音》等几件极为珍贵的晋人书画,便以“宝晋斋”命名他的书房。

    真正将本朝书家的作品作为交易的主流是到明朝才完成,之前的书法作品的买卖还是以前朝或者更早如魏晋的书家作品为主的。

    在明代,社会以“‘家中无藏字,不是旧人家。”为风尚,一幅名家真迹挂壁,家中主人身价倍增。

    明中叶以后,市场首重者为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祝允明等人。有着江南第一才子的唐寅唐伯虎便是长期靠卖字画为生,他即使为童年的好友刘嘉作墓志时,也是要得到到相当的润笔费。袁宏道尝以此取笑他:“子畏原不知文,志铭尤非所长,而不乏求之者,想白雪无权,黄金有命也耶,一笑一笑。”

    祝允明则是“内索书,贽币门,辄辞弗见”;而作为吴门的老大沈周更早已是“噪寰宇,征求过多而日不暇给。”至文徵明时代的苏州,经济生活异常繁荣,“四方乞诗文字画者,踵接于道。”使得文徵明书法作品交易价格比沈周在世时还要高的多,特别是其晚年“德尊行成,海宇钦慕,嫌素山积,喧溢里门”出现了“寸图才出,千临百摹,家藏市售,真质纵横”的作伪现象;这一时期书画作伪异常突出,临摹当代名家作品的作伪者,能够获得不菲的收益,所谓“伪貌其笔以衣食者无数、一时砚食之士,沾脂泡香,往往自润。”

    明清改朝换代之际,反清复明的志士傅山傅青主此时穷困潦倒,经济陷入窘境。而傅山在明朝时期已经清誉满天下,尤其是在傅山的老家山西,如果能在家中悬挂傅山的一件书法,便有荣焉。于是山西的商人,或者是一些买得起傅山的字但是文化修养又不那么高的地方乡绅,都来买傅山的字,但是这些人往往要求傅山当面书写以保证自己买到的作品不是代笔。这个让傅山很难受,傅山说自己常被“俗物面逼”,当场挥毫。还说:“因无贷之难,遂令老夫役人之役。凡人来,不忠厚者多”。他还曾自嘲道:“西村住一无用老人,人络绎来,不是要药方,即是要写字者。老人不知治杀多少人,污坏多少绫绢扇子,此辈可谓不爱命、不惜财,亦愚矣。”可见傅山内心对于卖字的矛盾和无奈,但是为“稻粮谋”,拿人钱财,不得不写。

    到了清代康乾时代,经济的活跃中心转到扬州,因此全国的书画名家均云集于此来讨生活,这其中的代表便是扬州八怪。

    郑板桥罢官之后,在扬州卖字画为生。他曾写一则“卖画文告”: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不能陪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再到清末民国,齐白石、张大千、吴昌硕、康有为、黄宾虹、吴湖帆、沈尹默、白蕉、梁启超……参与将书法作品出售的的学者、书家众多,就连当时并不以书法为著名的鲁迅也不能免俗,读鲁迅书信手稿,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五日致增田涉信说:“写字事,倘不嫌拙劣,并不费事。”同意为增田代人所求写字。同年四月三十日致同人信中说:“我的字居然值价五元,真太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