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谓忠诚
帐篷内炭火窜动,暖意袭人。 耶律贤身着银白色狐裘,坐在宽大的椅子里,一张清秀的脸庞,几乎跟他身上的裘衣一样苍白,皮肤下青紫色的细小血管清晰可见。 庖人刘解里跪坐在地上,右手持刀,将煮熟的rou块切割成小片,放入桌上椭圆形的木盆里,又提起筷子夹一片rou,细细的沾了酱料,放入他的碗中。 “殿下,你自午间起还没进食,就算没胃口,也多少吃点吧。” 耶律贤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低不可闻:“听到没有,皮室金帐里,美妙的乐声,人们的欢呼声,多么快意的时刻呵。”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似带着一抹笑意,眼眸却如同暗夜里的孤星,阴郁而深沉。 他厌恶酒宴,厌恶与酒宴相关的一切。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很多年前一个秋夜,属于父皇的皮室金帐里,举行的那场盛大的酒宴。 那一天,父皇亲率百官臣僚,在祥古山对祖父的神主顶礼膜拜,以这样隆重的方式告诉祖父,自己终于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父皇心情无比畅快,他的笑容就像草原上的日光,散发着耀眼而奇异的光芒。 晚间,父皇在金帐大摆筵席,与宗室臣子开怀痛饮。甄母后则在内帐,教他认识汉字。 他有两位母后,亲生的母后和甄母后,两位母后都极其疼爱他,将他奉若珍宝。 甄母后是汉人,却做了大辽的皇后,她是大辽建国以来第一位异族的皇后,也是第一位非萧姓的皇后。她不算绝顶的美人,很多人不解,为何父皇会那般宠爱她,但他知道,父皇喜欢她的端庄娴雅,知书达理,尤其她说话时,眉眼间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不只是父皇,他也爱甄母后,一点都不亚于自己的亲生母后。 甄母后说,祖父和父皇仰慕中原文化,他们都是自小识汉字,长大能吟诗作赋,他以后也要跟父祖一样文武兼备,博学多才。 那些汉字有点拗口,他大声读出来的时候,总能引起甄母后的发笑,最后他累了,就爬到母后的膝盖上。 隔着厚厚的锦帘,父皇的笑声,众臣的祝语声,金杯相碰的清脆声,欢快动听的乐声,仍是不断的传入,在这样杂乱又愉快的声音中,在慈母温馨的怀抱里,他沉入了梦乡,连父皇是何时回内账的都不知道。 他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酒筵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刀剑相击的金属声,痛苦的惨叫声,当他惊醒过来,他才知道,那并不是梦,仿佛短短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了样,整个世界都乱了。 父皇站在床下,衣衫凌乱,面容因为震惊和愤怒变得有点扭曲可怖,正大声对宫卫统领霍尔木说着什么,甄母后神色惊恐,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御厨刘解里本给父皇送了醒酒汤来,站在一旁,也吓得惊慌失措。 他从被褥中坐起,懵憧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甄母后突然惊呼一声,扑过来抱住了他,她身体不停的战栗,那种战栗,让他也莫名心慌了起来。 外面突然火光大起,仿佛有许多人涌进了金帐,他听到有人叫“叛贼闯入,保护皇上!”,然后便是一阵兵刃相交声。 父皇脸色大变,一边拿起自己常用的佩刀,一边道:“霍尔木,快!快保护贤儿出去!” 霍尔木声音焦虑:“皇上,来不及了!” 刘解里突然冲过来,将他从母后怀中夺走,冲到帐篷边缘一个放杂物的地方,把他平放在地上,拿了一条旧毛毡将他全身盖得严严实实。 他语速极快,没有一丝停顿:“殿下,外面有坏人进来了,你千万不要动,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等坏人被皇上打跑了,你就可以出来了。” 他是怕坏人的,所以他很听话,很安静,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有点兴奋,有点不安,不住的想,父皇一定能打跑坏人。但就在此时,他听到父亲发出的一声惨呼,以及母后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开始害怕了,他的身体,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内账变得更加嘈杂,等了许久许久,他的身体僵硬得都快失去知觉,才重新安静下来。 刘解里掀开毛毡,轻声呼唤他,像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伤心和怜悯:“殿下。” 他把他抱了起来,然后,他看到了地上的父皇和甄母后,父皇浑身血rou模糊,母后的胸口被一剑穿透,两人都倒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 刘解里仿佛一瞬间反应过来,连忙转了个向,然后一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可是那惨无人寰的景象,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脑中。 他双手乱挥乱抓,哭泣着呼喊“父皇,母后!”,不知怎么的,却一点也发不出声音,他的身体,也从颤抖变成了痛苦的抽搐,他昏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时,已经是大白天,他在一个陌生的帐篷里,除了刘解里,还有其他人在,但他一个都不认识。 一位满面笑容的阿婆走到床边,问道:“殿下终于醒了,饿坏了吧,这里准备有热乎乎的rou粥和鲜羊奶,吃点好不好?” 他不答话,眼睛只望着刘解里,刘解里却不敢看他,垂着头轻声道:“殿下吃些东西吧,等下皇上会过来看你。” 皇上?是父皇吗?父皇没事吗?难道之前他看见的那可怕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他的眼睛突然泛起一丝光彩。 皇上果然来看他了,然而,他们口中的皇上,却并非他的父皇,而是他的堂叔耶律璟,他头戴金冠,紫袍玉带,跟他的父皇一样的装束,身后还跟随着大批侍卫。 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贤儿,可怜的孩子!别怕,没事了,以后都没事了。”深深叹了口气,揽住他单薄瘦弱的身体,声音充满了慈爱与怜惜:“今后,你就是朕的儿子,朕会将你带在身边,让你平安无忧长大。” 他神情茫然,看着刘解里,看着那几个阿婆,看着那些侍卫,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目光里都透着一丝悲悯。 后来,他才明白,在那个夜里,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父皇和甄母后,还有自己亲生母后,自己刚出生没多久的meimei萌古,父皇的亲信大臣和侍卫。。。。。。 他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 不仅如此,他还因为受到极度的刺激惊吓,落下了病根,常年为风疾所痛。契丹的热血儿郎,皆是自幼习武艺,擅骑射,以弋猎禽兽为事,唯有他,骑不得烈马,挽不了强弓,甚至饮不了醇酒。 他虚弱得如同一个废人! “殿下。” 一个清朗的声音,将他从悠远的回忆中拉扯回来。耶律贤垂下眼皮,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再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德让,今日你可是大大露脸了,晚上只怕喝了不少吧。” “哪里,都是雪魄的功劳。”韩德让苦笑道:“那许多膏腴美味,都没来得及品尝,诸位大人拉着我只是死灌,再呆下去可是要命了。” “那一发双贯,总不是雪魄的功劳罢。”耶律贤微微一笑,手指着对面的虎皮墩子:“快过来同我一起吃些。”侧头吩咐刘解里:“给德让倒茶,然后你就退下吧。” “是。” 刘解里提起银执壶,斟上一盏热气腾腾的奶茶,躬着身子退出了帐篷。 耶律贤见左右再无他人,道:“只是没想到你能得到永兴宫卫军副统领一职,倒真是意外之喜。” 韩德让不作声,只是闷着头喝茶吃rou。 耶律贤奇道:“怎么,你不高兴么?” “不是。”韩德让停下筷子,轻轻一叹,道:“陛下今晚看来又要大醉,我有点担心兀奴。” 耶律贤道:“因为他今天当众去扶皇上么?” 韩德让略感诧异:“殿下都知道了?” “除了兀奴,卢修只怕也性命不保。” 韩德让惊道:“为什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耶律贤淡淡的道:“兀奴和卢修离皇上最近,兀奴去扶,让皇上失了颜面,卢修旁观,显得不爱皇上。” “这。。。。。。”韩德让说不出话来。 耶律璟生平几大嗜好,几乎环环相连,狩猎之后必饮宴,饮宴之后必醉酒,醉酒之后必杀人,古今帝王,不乏残暴荒yin者,但像他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却极少见。
他即位之初,女巫肖古向他敬献了一个仙方,说每日一服,可以保证皇帝延年益寿,千秋万代,但药丸必须要用青年男子的胆汁才能制成,耶律璟对此深信不疑,于是每天都杀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取胆制药。如此这般服了几年药,他并没有觉得自己龙体变得更康健,才意识到肖古是个骗子,一怒之下便命侍卫将她乱箭射死,并纵马踩踏从rou泥。 可是此后他也没有一点收敛,反而更加嗜杀成性。他倒是不无故伤及大臣或百姓,而是专挑掌管他狩猎出行,照顾他饮食起居的近侍们下手。杀人的理由千奇百怪,比如说私自回家,或是送筷子慢了,又或者只是醉了酒看不顺眼,杀人的方式更是花样百出,以手刃刺之,断手足,烂肩股,折腰胫,划口碎齿,弃尸于野。。。。。。因此他身边诸人,无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度日。 兀奴与韩德让相识多年,两人交情不错,韩德让目睹了白天的一幕,一直为他捏着一把汗。 耶律贤安慰道:“德让,你管不了他人的生死,生逢乱世,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尽力自保。皇上他喜欢你,信任你,这才是最重要的。” 韩德让低垂着头,道:“是。” “不说这个了。”耶律贤向后靠了靠,语气转为轻松:“萧猗兰今天没找你吗?” 韩德让略显尴尬:“殿下为何提起这个?” “人家这次连我姑母生病都不顾,抛下父母姐妹,不远万里随驾长春州,可不就是为了你么?”耶律贤打量了他几眼,道:“以后也不知谁家的女儿有这般福气,能嫁与你为妻。” 韩德让道:“殿下又拿我开玩笑。” “我这是真心话。”耶律贤道:“不过,萧思温的女儿可不是那么好娶的,你对萧猗兰无意,那是再好不过。” 韩德让暗道她生性残忍,刁蛮任性,我怎会对她有意,心下却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没有作声。 耶律贤不知怎的,亦沉默下来,过得片刻,轻声唤道“阿让”,韩德让抬起头。 “如果有一天,你娶了心爱的姑娘为妻,你还会对我像现在这么忠诚吗?你会更忠于我,还是自己的妻子?” 韩德让怔了一下,道:“殿下,我对你,和对自己的妻子,这两种忠诚是不一样的,怎可比较?” “忠诚就是忠诚,就是一心一意,专注不二,没什么不一样的。”耶律贤语气平淡,一双细长的眼睛却紧盯着他:“当年太~祖还未建国时,剌葛和安端等一伙人觊觎汗位,谋划要刺杀太~祖皇帝,结果安端的妻子偷偷将他们的阴谋告之太~祖,使得太~祖早有准备,化险为夷,显然,安端的妻子更忠于太~祖,而不是自己的丈夫,不是吗?” 韩德让道:“无论何时,我绝不会背叛殿下。” “我相信你。”耶律贤看着他:“但我还是想听到你的回答。” 韩德让心中微微迟疑,道:“我会更忠于殿下。” 耶律贤眉眼渐渐柔和,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阿让,你和解里两个,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解里救过我的命,又一直伺候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忠仆。你跟他不同,我们年纪相若,又一块长大,你不仅是我的玩伴,我的朋友,在我心里,我还把你当做我的兄弟。” 韩德让忙道:“尊卑有别,我万万不敢与殿下称兄道弟。” 耶律贤摆了摆手:“阿让,其实我真的不喜欢你称呼我为殿下,我很怀念你叫我‘明扆’的日子。” 明扆是耶律贤的小名,两人幼时感情亲密,一起玩耍打闹时,都是互叫对方的小名。 韩德让忆起前事,也不由得笑了:“那时年幼无知,现在我再这么叫你,别人先不提,我父亲就能打折我的腿。” “你我是兄弟,不分尊卑。”耶律贤见他盏中已空,亲自提起执壶给他添满奶茶,方慢悠悠的道:“阿让,我的心事,你一直是知道的,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现在已经到了很关键的时刻,你一定要心无旁骛,全力助我,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