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翊凤图在线阅读 - 第十八章 矾楼巧逢

第十八章 矾楼巧逢

    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萧绰身着绸衫,手执折扇,一副富家公子哥儿的派头,东瞧瞧,西看看,看见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很欢喜,韩德让生恐她被人冲撞了,不时抬手相护。

    赤日当空,暑热袭人,不多一会儿,便觉汗透轻衫。汴京街头多的是卖冰饮凉食的摊贩,什么水晶皂儿、甘草冰雪凉水、金橘团、冰雪冷元子等,极是消暑解渴,两人数日来足迹遍布京城内外,这些冰雪凉爽之物,以及街头巷尾有名吃食,倒也尝了过半。

    韩德让见萧绰又要往旁边去,忙阻止道:“燕燕,你连日贪凉,仔细损伤脾胃,若是口渴,不如我们去茶馆坐坐罢。”

    “我不要喝茶,天气这么热,心里就想凉的吃。”见他仍是迟疑,她扁了嘴,委委屈屈的道:“我哪有这么娇弱,不一直都好好的吗,等回去了,明年此时就只有酥山冰酪吃了。”

    韩德让听如此说,只得依了她,两人各要了一盏冰镇蜂蜜桂花浆,萧绰拿起羹匙尝了一口,沁心入肺,满颊甜香,登时心情大畅,吃了半碗,方道:“可惜这个不便带走,乌洛便没这口福了。”

    “你对乌洛倒真不错,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他。”

    “要不我们明天喊他一起出来罢。”

    韩德让奇怪的道:“你不是嫌他聒噪么?”

    萧绰面上微微一红,心里暗道:“傻四哥。”她倒不是嫌乌洛话多,只是私心里想跟韩德让单独在一起,找个借口而已,没想到韩德让信以为真,倒叫她不好意思回答了。

    韩德让取钱付了账,道:“燕燕,你这几日不是吃这些寒凉之物,便是一些街头杂东西,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什么杂东西,那都是汴京城里最有名最地道的美食,我可是特地向人打听过的,便是连续吃一个月,我也愿意。”

    韩德让道:“等下我带你去个气派的地方,换换口味。”

    “难道必定要贵的地方才好?”她秀眉微颦:“德让哥哥,你怎么也犯了少爷病了,难得出一趟远门,我们过一段不一样的生活,感受一下开封平民百姓的快乐,不好么?”

    “你这话可是太冤枉我了。”韩德让道:“那个地方你不去,汴京那是白来了,我是不想你留遗憾。”

    萧绰奇道:“那是哪儿?”

    白矾楼位于东华门外的景明坊,为京师七十二酒楼之首,也是城内王孙公子最爱光顾之地。

    萧绰坐在车中,心里既是好奇,又有点期待,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韩德让掀开帘子,率先下车,回身便要伸手去扶她,她摇了摇头,轻轻一跃,稳稳落地,手放在额上,仰面而望,一座三层高的酒楼迎街而立,门首扎缚巨大的彩楼欢门,上面缀满了绣球、花枝,甚是壮丽。

    站在门口迎客的伙计见这两名少年容貌俊美,神采飘逸,心里暗暗喝了一声彩,早堆起满脸笑容殷勤招呼,又道:“正楼临街,要喧闹一些,两位公子爷若是好雅静,后头楼上还有齐楚阁儿,只是价钱要贵点。”

    韩德让看了看萧绰,道:“那就来一间罢。”

    “好嘞!”

    伙计笑容可掬,引着他们从左侧的角门绕了出去。原来这正楼后面,竟是一座大花园,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穿行,但见佳木繁盛,奇花绚烂,假山壁立,碧水盘绕,几座飞檐翘角的小楼掩映其中。

    那伙计走到其中一座小楼前,便躬身而退,另有人接了出来,将他们请到楼上雅间,竹帘方一打起,一股凉意拂面而来,隐隐夹杂着茉莉花的清香。

    萧绰一直没有作声,待韩德让点完酒菜,伙计退出去后,方赞叹道:“此处富丽豪奢,不像是酒楼,倒像豪门巨室之家了。”指着桌上金银制的饮食器具:“不过这些用瓷具便更好了,宋国送给我国的瓷器,素净简雅,如冰类玉,真是美极啦,我总是厚着脸皮向睡王和阿娘讨要,要来又舍不得用。”

    “他们送皇上的瓷器都是供御用的,那可比金玉的价值高多了,其他人再有钱也用不起,更不敢用。”韩德让不由好笑,道:“你别只注意这些,我带你来,特为尝尝他家大厨的拿手菜,而且,听说白矾楼自酿的‘和旨酒’也是城中一绝。”

    “听得我都饿了。”萧绰品了一口香茗,取笑道:“德让哥哥,若是我觉着好,没准儿每天都想来,你这一向在宋国皇帝那发的财,却不知道够我们挥霍多久。”

    “把我说得这样小气,难道没有赏赐,就不吃饭了么。”韩德让笑道:“燕燕,我可跟你说,白矾楼还有个特别之处,但凡这城中叫得上名字的美食,包括你喜欢的街头那些杂七杂八的吃喝,它这都有,只要你想,随时能送到你桌上。”

    “真的?曹婆婆rou饼,软羊面,煎香糖果子,窦四杂菜羹,陶家香螺炸肚,鹿家包子,这些都有?”

    她一口气数出五六种,全是这些时日里的心头之好,韩德让一脸正经:“都有。”

    “你骗人!”萧绰道:“就算他们的厨子手艺好,全部能做出来,也不是一样的味道了。”

    “他们的厨子倒没这么神通广大。”韩德让哈哈一笑,道:“但只要你给足赏钱,无论多远,伙计们都会快马加鞭去给你去买,保管送过来还是热乎乎香喷喷的。”

    “原来如此,南朝的人真会赚钱,燕京那些酒楼的掌柜就想不到这一招。”萧绰想了想,道:“不过我觉得,还是自己各处去买着来吃,比较有意思些,我倒不怎么想图这个方便。”

    韩德让道:“你自小便是如此,精灵古怪的,想法总与常人不同。”

    两人说笑间,忽听有人在外面轻叩房门,韩德让正讶异上菜如此之快,一人走进来,垂手而立,陪笑道:“请问二位哪位是韩公子?”

    韩德让见他亦是伙计装扮,却甚是面生,并非刚才进来伺候茶果诸人之一,微微一怔:“怎么?”

    那人陪笑道:“隔壁有位大爷,说他是韩公子的朋友,特命小人过来,请韩公子过去一叙。”

    “我的朋友?”

    韩德让更是惊讶,他在开封有什么朋友?莫非是赵知岩?哪有这么巧的事,他略一思忖,对萧绰道:“我过去瞧瞧,很快回来。”

    “不。”萧绰也跟着起身,俏皮的眨了眨眼睛:“我同你一起,正好去认识认识一下你的‘新朋友’。”

    出了门,韩德让和萧绰仍是并肩缓步而行,走了几步,韩德让便觉得不对劲,前头带路的那个店伙计身姿矫健,步履轻快,哪像是个酒楼打杂的普通人,分明是个经年习武的高手,他心中疑惑更盛,暗生戒备,面上只不动声色。

    绕到另一条长廊,向东走到尽头,伙计停住脚步:“就是这里了。”伸手挑起帘子,状极恭敬:“韩公子请。”韩德伸手将萧绰拦在身后,自己率先入内。

    这间屋子极为宽敞,比他们那间大了一倍不止,陈设也更为精雅,一人站在窗前,背手而立,虽看不见面容,却自有一种岳峙渊渟的气度,韩德让正觉有几分熟悉,心念转动间,他已回过身来,韩德让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王。。。。。。王四爷!”

    那人身形高大,广额丰颐,浓眉大眼,身着宽袖朱衫,腰系通犀宝带,举止潇洒已极,不是晋王赵光义,却又是谁?

    韩德让这一惊非同小可,木立当场,竟有点不知所措,萧绰不知他口中的“王家四爷”是谁,微侧着头,一双灵动星眸,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陌生人。

    晋王微一颔首,那伙计装扮之人便垂手退出,放下竹帘,又关上了门。

    韩德让此时方走上前,躬身行礼:“卑职参见王爷。”望了望萧绰,心里踌躇,思量着要怎么说。晋王已笑着道:“原来韩公子身边有如此佳人相伴,难怪庸脂俗粉难入法眼。”

    韩德让未料他一语将萧绰的女儿身份挑破,总算他反应极快,忙道:“王爷,这是微臣的表妹萧玥。”又对萧绰道:“阿玥,此乃大宋皇帝陛下之爱弟晋王爷,还不快过来见礼。”

    韩德让母族为契丹欧古尼萧氏,门第并不显赫,晋王早有耳闻,因此对这话倒也并没起疑,手中象牙折扇微抬:“我在府中呆着闷,特微服出来走走,透透气儿,礼数就免了罢。”

    “萧玥见过王爷。”萧绰仍然上前,微一施礼,然后故意问道:“王爷适才谬赞,小女子受之有愧,但不知庸脂俗粉,却又指的是谁?”

    晋王笑而不答,只道:“今日凑巧,与二位在这里遇见,实是难得的缘分,小王理应做个东,尽尽地主之谊,请!”自己先坐了,指着旁边的座位,韩德让犹豫片刻,向萧绰略一示意,两人跟着落座。

    韩德让究竟有些不安,低声道:“王爷,卑职表妹年少任性,满心要见识大宋繁华,我一时心软糊涂,便应允了,她乔装之事,便敝国使节上下人等也不知道,恳请王爷宽恕无礼之罪。”

    “有幸长于山河辽阔,风光壮美之北域,而对我朝有倾慕之意,生向往之心,小王听见,深感荣幸,又何罪之有?”晋王望向萧绰,此时方得机会仔细打量,心内暗暗赞叹,不意番邦竟也有如此绝色,口中却笑道:“韩公子但请放心,等下出了这道门,今天的事大家便当没有发生过。”

    韩德让听他意思,是答应为自己保守秘密,当下大喜:“多谢王爷。”

    须臾,酒菜陆续送上来,杯盏碗碟摆满了一桌子,果然馔美肴精,色香俱佳。只是韩德让和萧绰虽冲着白矾楼的名气而来,被晋王从中一搅,此时已无心在饮食上。

    晋王挥手令其他人退下,举杯相邀,微笑道:“韩公子,比起你来,令表妹更是想不到的贵客,来,小王先敬你们一杯。”

    萧绰斟了酒,见颜色跟韩德让的大不相同,轻皱眉头:“为什么我的酒,跟你们的不一样?”

    原来伙计送了温好的酒上来,每人手边置一把银执壶,以便各人自斟自饮,晋王和韩德让的是“和旨酒”,萧绰的却是一壶“白玉浆”,名字取得好听,其实就是白醪,一种糯米甜酒。

    “此酒香气浓郁,禀性温和,向为我国宗室贵族女子所喜。”晋王道:“我特叫他们为你准备的。”

    她粲然一笑,露出碎玉般的雪白细牙:“我是草芥小民,可与皇亲显贵的喜好大不相同。”韩德让连使眼色,她全然不理,自顾自的接着道:“这样蜜水似的东西,没有一点儿劲道,怎能称之为酒?”

    晋王浓眉微挑,倒是来了兴致:“听说契丹女子不但能骑马射箭,还好酒善饮,今日见了你,才知此言不虚。”

    “王爷这话不对。”萧绰道:“大辽地处塞北,气候苦寒,喝酒能暖身御寒,因此契丹女子善饮是真的,却非好酒。我算契丹女子中酒量很差的,只不过么,无量亦有胆,既然来了,就得喝真正的酒。”

    晋王哈哈大笑:“好个无量亦有胆,哈哈,这倒是小王的不是了。”

    韩德让忙道:“阿玥素日野惯了,不知礼数,王爷勿怪。”

    “令表妹率真可爱,深得我心,既是做东,须得让客人满意才是。”说毕,立即叫人为萧绰换酒。

    经此一事,席间气氛倒是轻松了不少,三人一齐饮干一杯,相视而笑。

    晋王道:“萧姑娘,你的汉语可好得很哪,是你表哥教的罢?”

    “不是,是我姑父教的。”

    “哦?”

    见他望着自己,韩德让道:“家父教育我们兄弟姐妹甚严,自幼便让学习汉文和中原文化,阿玥常在我家,也跟着一块儿。”

    晋王目露笑意:“像老大人这样,处异国而居高位,却能不忘根本,真的是十分难得了。”

    韩德让并不接话,只道:“是。”又道:“阿玥冰雪聪明,汉语学得比我要好。”

    萧绰放下筷子,问道:“王爷,你是怎么发现我是女子的?我自以为装扮得很像男儿了。”

    “很简单啊,像韩公子这样翩然俊朗的少年郎,已是很少见的了,可是你站在他边上,却比他还要俊美五分,焉有此理?”

    萧绰听他当着韩德让的面,两度称赞自己美貌,虽觉羞涩,却极为欢喜,心道这宋国王爷长相威风凛凛,没想到人却清和平允,说话又如此的有趣,不禁大增好感。晋王亦喜她言语爽朗,且早察觉到她与韩德让之间的情意,更是着意笼络,一边劝酒劝菜,一边与她攀谈。

    两人俱是心思敏捷之人,谈起话来颇有默契,而兴之所至,话题往往遥无边际,从宋辽风土人情,谈到诗词歌赋,再到隋皇唐宗,乃至安史之乱,到后来,连晋王也惊异于面前这妙龄少女见闻之广博,他便提起秦汉以来各朝兴衰更替因果,制度弊端,故意以政事相试,谁知萧绰亦颇有见地,随口漫谈而言必有中,晋王愈说愈觉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韩德让不知晋王意图何为,一早存了提防之意,见他两个说得逸趣横生,只是微笑倾听,或间隙插上几句话,偶尔举杯对饮,也不过在唇上略沾一沾,不敢喝多。

    酒过三巡,晋王满面红光,精神不减,转头道:“韩公子气度高华,人中龙凤,那日金殿一见,小王便生结交之心,今日相聚于此,更觉投缘,不如我们义结金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