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蒹葭谣(二)
一零一、蒹葭谣 “果儿……”他的声音透着克制,却止不住满满的悲凉。 “你既能算出我在南海柢山,为何忍心,这几百年了,都不曾去见我一面?” 我不敢出声,不敢回答,怕我会哭。 “火神哥哥对不起你,害你孤苦一人,数百年的时间,你竟连乌发都已花白。”我听他说的心疼,却有些不信,我是生来便得道的根基,道行匪浅,何至于几百年便花白了头发? 我伸手从背后牵出一缕到身前,确然全已花白,我满不在乎的说:“噢,想是我弃了铜镜便忘了梳妆,白发吗,不碍事,随手变幻一下就好。”捏住发稍心中默念,须臾间指间的华发白色尽褪。我也不消去看身后,自然是焕然青丝了。 “果儿……你……真的不愿见我了吗?”他在我身后,低低的问,我听来似哀求,心中剧痛不依不饶的袭来。 我知道避不过,转身面向他,恭恭敬敬拜倒:“徒儿龙煜窈,拜见师尊。” 他黯然退了两步,沉默的有些久。 半晌无语,他伸手将我拉起:“你找到擎山,住在灵芝姑姑生前的洞府,这几百年,精通卦经,也传承了妖王的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你姓龙,名煜窈?” “龙,便是妖王的真身。煜窈,是爹娘生前诗句中的字。”我垂着眼睑不敢看他,如实回答,并不多说一个字,语气也恭敬客气得很。 “果儿……嗯……煜窈,你……决意与我如此,终生便尊我为师?我只做错一件事,你我之间,便只剩下这样吗?”我知他心中痛苦无奈,却不忍为难我。 想来他以为,为了救我与毛犊族女妖成亲,成了我梗在心中的怨念。而我却知道,我和他,本就是造化定下的劫数。我是他的劫数,也是天下苍生的劫数。 我重新跪下,一字一句的回答:“师尊容禀,煜窈自有灵识以来,便蒙师尊照顾守护,对师尊只有感恩戴德,从无怨恨。师尊为煜窈,几番生死,三界之中无处不相随,煜窈无以为报,若还有怨言,也太过大逆不道。东海被困宝莲幻境,为救煜窈和毛犊族女妖成亲,并非师尊一意孤行——那个女妖,是煜窈授命宝莲幻境中的九尾狐时空倒转,从毛犊族和蛇妖决战当日救出来的。若是要怪,也是怪煜窈作茧自缚,把心爱之人拱手让人,断无怨恨师尊的道理。煜窈离开师尊,也是迫不得已,不愿师尊太过自责,更不愿师尊在仙侣和煜窈之间两难。天命不可违,注定煜窈不配做师尊的佳偶,煜窈求师尊息心忘情,以苍生为念,励精图治,守护毛犊一族,为煜窈减轻些罪孽。 煜窈栖身擎山,从卦经中领悟到,煜窈的身世,乃是师尊的劫数。三界众生煜窈皆可不顾,却唯独不愿师尊受丝毫伤害。煜窈对师尊,注定有情便必须忘情,否则便是师尊的万劫不复。巫山中随师尊长大成人的时光,刻骨铭心,永世难忘,足够陪伴煜窈永居擎山避世不出。只要师尊安好,煜窈甘愿长久沉寂。若师尊难以割舍,常来探望,久则生变,师尊身边变数无常,必将引动天劫,令煜窈成为师尊的致命之处。煜窈万不愿事情演变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惟有自戕或是另寻深山大渠遁世,这两难之选,师尊愿意作何选择?” “我都不选!我选不惜一切在你身边!煜窈,知道你是妖王的时候,我便算到我的劫数,只要能陪伴守护你,命运要我如何,我便如何,你怎忍心拒我千里之外?”他一把将我拉起拥入怀中,“什么劫数都好,我不在乎。果儿,只求你在我身边,不要离我如此遥远!” 久违的温暖,明知是饮鸩止渴,我却如此贪恋。可我知道当断则断,否则深陷的,岂止是他。 我绝然将他推开:“我在乎!你是煜窈心中唯一的天神,唯一的亲人。如要我选,我宁愿永生永世孤独终老,也不要做你的劫数!火神哥哥,你我之间,断无可能,煜窈心意已决。若你无法割舍,煜窈便在你眼前了断,只要火神哥哥不忘记我,便是我最好的归宿,也省得我,终年孤独思念,备受煎熬。”我凝神施法,欲将神元毁去。 他明白事无转寰,握住我双手,黯然一叹:“果儿……火神哥哥,不会再来找你,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尊重你的决定。此生此世,生生世世,我都在柢山等你。不要说你永远不会来,给我留一丝盼头,我走了,你保重。” “师尊保重。” 他走了,我哭倒在地。这是我自己要的,我又能怨谁。 火神哥哥,你在柢山等我,我便在擎山等你。 我宁愿永不相见,好过你为我殒命。 我枯坐良久,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未及转身,背后传来九尾狐的声音:“九尾狐王凌昊,参见主上!” 我没有回头,悠悠一叹:“你,是随他来的?”
九尾狐答道:“是的主上,羽嘉神兽对主上一往情深,虽被毛犊妖女胁迫与之成婚,巫山与主上分别后只命臻尧回青丘,羽嘉神兽孤身去了柢山独居。那女妖在青丘作威作福,俨然毛犊族母,属下便也携了族人移居柢山。属下算不出主上踪迹,但相信天下若能寻得主上的必是羽嘉神兽。羽嘉神兽这数百年,常常出来寻找主上,今日听闻山间琴声,我见他落在擎山峰峦之间,猜测应是寻到主上踪迹了,果然如此。” “哎,他这是何苦,想不到我和他,道行虽深,却也不过是躲不过贪嗔痴的凡夫俗子。你果然聪慧,早已猜到我的身份,如今也猜到,我通晓古今,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主上,当年您就未曾后悔过,慨然赴天劫,如今怎么倒惆怅起来。凌昊追随主上已久,虽不及鲲鹏冰蟾,也知道主上是有大智慧大仁善的上神,主上切莫为情所困,这最后一世,眼看便功德圆满,主上却回绝羽嘉神兽,避世不出,那这天道命理,恐将生变呀。” 我怅然起身,打开西窗,背对九尾狐黯然:“情到深处,心里哪还有什么大慈悲、大智慧。我只是世间一个平凡痴情的女子,奈何身负苍生的命运。我知道,我连死的自由都没有,只能千秋万古的等下去,等我亲手杀他的命运到来。我知道他情愿,可我却不甘心。既然我和他注定不共戴天,为何要我如此爱他?我明白,小爱,让我心里放不下慈悲天下,可我生来便是妖,我不要做神,我有我的罪恶私欲,我要心怀天下做什么!凡人尚且知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我只想一生一世得一人相守,为何天道要求我这许多!我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能顾及,如何顾得了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