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连绵的秋雨后,太安城难得迎来了好天气。陛下龙体抱恙,本该在今年三月就开始的京城会试硬生生拖到了前几天才开始,连最隆重的殿试都取消了。 不少从三月起就赶赴京城参加会试的举人本就怨气不小,而因为陛下取消了殿试,吩咐礼部在会试考卷上加上了原本在殿试上考的策问,三甲便直接在此次会试中筛选出来。 本来这件事在考生之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再然后长乐公主现身贡院称也要参加会试,不仅惊呆了礼部一众官员,还在所有考生心头留下了难以抹灭的靓影,以一己之力将一切风头都压了下去。 女子参加科举本就是前所未闻的事迹,更何况是一国公主亲自下场。所有人都以为此番举动是公主心血来潮的胡闹行为,谁知病榻上的天子听说此事竟开怀大笑,甚至下了口谕允了此事。 城中掀起轩然大波,主办科举的礼部官员更是因此忙的焦头烂额,那可是陛下最欣赏的长乐公主,怎可与寻常考生一样呆在小如茅房的考号内考试? 于是礼部连夜在贡院内腾出了一处幽静的小院供公主这几日的起居,就在所有人翘首以盼,等待三日后的光景时,早晨走入贡院的长乐公主甚至在当天放衙敲锣前就走出来了。同围观人群一样,长乐公主身边跟随着的宫女神情也是懵的。 秋高气爽,正是礼部贡院放榜之日。 长乐宫中,离瑶坐在庭院中央,望着刚才落在茶杯中的桂花,怔怔出神。 “女儿持家不会得到父亲认可?那便做点什么让伯父认可你的才学能力呀。” “邻里非议?你姚鹂是会在意他人眼光的人?” …… “殿下!殿下!哎呦……” 离瑶回首望去,看见薰儿兴冲冲地跑进长乐宫,然后在殿门上绊了一下,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地上。她匆匆爬起身,揉了揉撞红的鼻子,兴奋地欢呼道:“公主殿下,方才贡院放榜了!奴婢好不容易挤到前面……看,看到公主殿下的名字就在最上面!” 离瑶平静地说道:“一甲,第一?” 薰儿点头如捣蒜,兴奋得仿佛刚刚一巴掌把全国举人打趴下强势夺了状元的人是她。 “意料之中。”离瑶面色波澜不惊,仿佛轻松取得状元与喝水一样简单。 “接下来要面对的,才值得稍微认真应对。”离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道,“联众抗议应当不至于,不过质疑本宫舞弊的不会在少数,国子监肯定不会接受这个结果……” “随本宫去承恩殿。” —————————————— “都别跑,让我逮到就嘿嘿嘿……” “殿下抓错方向了啦,奴婢在这呢……” …… 承恩殿内传来男女戏笑打闹的声音,蒙着眼的少年皇子正往前扑去,谁知殿门突然从外被打开,少年皇子脚下一空绊在门槛上,惊呼一声摔到了殿外。 整座承恩殿内外的太监宫女登时噤若寒蝉,除了—— “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开的门!”离云一把扯下蒙眼白布,摸着磕破皮的下巴,暴怒地吼道。他抬起头,正要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奴才,然后就看见了薰儿jiejie那张惨白的俏脸,再然后便对上了离瑶居高临下的视线。 “皇,皇姐……你怎么来了……”离云僵在原地,一时连站起身的勇气都没有。 “参见长乐公主!”承恩殿内外哗啦啦跪倒一片,人人死死压低脑袋不敢去看那位不怒自威的公主。 “都出去。”离瑶冷声说道。 前一刻还是歌舞升平的承恩殿变得空空荡荡,姐弟两身边只留下了急得快哭出来的薰儿。 离瑶俯身扶起弟弟,耐心地拍去他腿上的尘土,又仔细端详了番他受伤的下巴,确认无大碍后,轻轻松开了捏着他肩膀的手。 “皇姐……我,我早晨还在看《贞观政要》的。只是后来,后来……” 离瑶安静地听他争辩,见皇姐没有丝毫反应,离云越说越慌,最终崩溃大哭:“皇姐……呜呜,我错了……皇姐你不要拿戒尺打我……薰儿jiejie,救我呜呜……” 以前离云哭的时候,皇姐都会心软地撤去严厉的表情,柔声安慰他,然后他认真地作出保证,下次一定用功看书。 今天本该也是这样的,但离瑶仿佛成了雷打不动的石佛,面对亲弟弟的哭泣没有一丝动容。 离云是真的慌了。 哭声渐歇,直到这时离瑶才轻轻开口:“云儿,你今年多大了?” 离云不理解皇姐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老实答道:“十五……快十六了。” 离瑶继续问:“我给你列的书目,是不是很难看懂?” 离云本想答不难,但偷瞄了一眼离瑶平静的面容,还是选择说:“……难。” “这样啊。” “云儿,以后这些书,你不用再去看了。” “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不用再去,学着做好一个储君,成为一个帝王了。” 说完,离瑶便要转身离去。 “皇姐,皇姐你要去哪……”离云听到这话本该是欢呼雀跃的,但离瑶转身的一刻,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永远要离他而去了。 离瑶脚步未停,离云的眼泪夺眶而出: “皇姐!我再也不贪玩了!” “皇姐你布置的功课我每天都好好完成!” “呜呜呜……皇姐你不要丢下我不管!” …… “……皇姐!你这么做对得起母后吗!” 少年皇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无助的祈求在那片白色宫裙无情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渐渐转变成了扭曲的怨恨。
但这一切都在离瑶决意踏出承恩殿时,连同过往一起,埋葬在了心底。 天奉史官记载,嘉宁十二年秋,长乐公主以女子身份参加科举,得中状元,神都大震。国子监联合京城举人上书,恳请天子明察。后长乐公主与殿学士对质于永和殿,皆从答如流。龙颜大悦,遂册封长乐公主为长公主,昭告天下。 —————————————— 公主殿下被册封长公主后,整个长乐宫的待遇都得往上提那么一提,已经不是寻常皇子公主能相比得了,做下人的自然也沾不少光。 长乐宫内,里外喜气洋洋,除了公主的寝殿静悄悄的,无人敢轻易靠近。 离瑶整个人缩在浴桶内,水雾缭绕之间,玲珑起伏的身段绰约隐现。 外面越是热闹,离瑶心里越是冰凉。 所有人都觉得公主殿下无限风光,无人察觉在永和殿面对一众受命针对她的殿学士时,她也是会害怕的。父皇就在金殿上看着,只要她接受连番炮问时在任何一个领域回答出错,所谓的“女子持家”就会成为一个笑话。 离瑶低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听了那人无心的鼓励才决定颠覆伦理,还是自己原本,就对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有着淡淡的憧憬。 离瑶惶恐是后者,不断在内心重复这都是那人的馊主意,自己不过是走投无路才…… “啪”,她将螓首没入热水中。 不过是借口罢了。 后宫中那个女人趁她母后病逝上位,又在父皇病重时干涉朝政,若自己表现得稍微弱势些,她和弟弟就会被那个皇后吃的骨头都不剩。 而就在今天,她连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亲弟弟都放下了。 公主离瑶是不能哭泣的,她的背后没有人可以供她依靠,可以让她毫无顾虑地倾诉内心的苦闷,只有强大的权力才能…… “哟,姚鹂姑娘。” 不合时宜的轻佻嗓音响起,离瑶茫然地抬起头,望向被她放在一旁木架上的金戒指。 “在吗?姚鹂姑娘?” 那人的语调又拔高了些,离瑶怔在原地,用了好久才确信那声音是在叫她,期间那恼人的家伙还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个名字。 离瑶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慢慢在洋溢开来,正在化去她心田连年不断的秋雨。 痒痒的,暖暖的,很舒服,让她能放松地靠在浴桶边缘,星眸迷离。 就这般一直唤下去多好。 …… “姚鹂姑娘,你不会是在沐浴吧?” “魏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