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魏哲觉得自己认知里的世界崩塌了一大半。他曾以为，虽然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长得比他俊，武功又比他高，但是至少自己有着一流的家世，还不至于那么丢人。不知多少个喝高了的夜里，自己硬拽着谢白翎给他描述京城的花魁腰肢舞得多美，臀儿扭得多翘，还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有机会一定带谢白翎这个没怎么见过大世面的兄弟好好逍遥一回。

    如今回想起那个场景，魏哲羞耻得恨不得就地挖个坑给自个儿埋了。

    他一个武安侯之子，居然在谢家公子面前这么招摇。当朝左相谢子行权倾朝野，其妹又贵为宫中妃子，谢白翎的母亲还是当年容冠江湖的洛剑仙，他魏哲何德何能，竟然和谢家二公子同刷过一个马厩。别说是那帮既爱财又爱颜的花楼女子，想要和谢家联姻的京城士族大家，能从宫门一路排到太安城头。

    谢白翎隐瞒身份之举，深深地伤害了魏哲脆弱的心灵，他本是打算进行质问，但面对由成对美貌侍女端上来的佳肴，他的肚子很不争气地投降了。

    湖心小阁中，魏哲大快朵颐，不忘对着还没动筷子的谢白翎说道：“哼，待我消灭这桌山珍海味，再和你小子算账。”

    谢白翎颇感无奈，说道：“虽然我从未提及家世，但也未刻意隐瞒过，参军用的也是真名，何来欺骗感情一说？”

    魏哲一时噎住，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现在世人提到江南谢府年轻一辈，只知道那位三元及第后销声匿迹的谢苍梧，以及俊美无双的谢云舒，若不去刻意打听，兴许都不会有人在意二公子谢白翎这号人物。就连他，也是刚刚从谢白翎口中得知，除了大哥和弟弟外，他还有三个亲meimei。

    “说起来，怎么没见你其他的兄弟姐妹？”魏哲啃着红烧猪蹄，随口问道。

    “兄长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除了爹娘，谁也不知他如今在哪，又在做些什么。玄语随师云游，我也有几年没见过她了。清心不喜外出，知微年纪尚小，多数时候都与娘在一起……你要见见么？”

    “不了不了……”魏哲虽然是很想拜见一番那位传说中的浮生剑仙，但出于礼节，还是摆手道，“听闻洛夫人近年来身体抱恙，我一个后生晚辈不好冒昧叨扰。对了，你那声名远扬的四弟呢？”

    “啊，云舒他……”谢白翎转而望向窗外，面带浅笑。

    魏哲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距离小阁不远处的湖面上，一叶小舟漂荡在水波中央。一袭白衣悠然坐船头，捏着鱼竿，足尖点水。

    魏哲不由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呆滞地盯着那个少年的侧影，久久无言。如果说谢白翎重新给他定义了“英俊”这个词，眼前那个叫做谢云舒的少年，则是真正的谪仙落凡。

    正是一轴江南烟水茫茫，画中落仙风姿卓卓。

    风流唯少年。

    世间竟有这般好看的人儿，魏哲甚至不需要看清他的面容，便觉那些戏文诗词中传唱的美男子都不堪入目了。果然上天是不公平的，魏哲忍着酸意，手中美味的猪蹄都变得毫无吸引力。

    “才十四岁便是这副模样，若待他及冠，天下女子岂不是……嘶，不敢想象那副光景。”

    “呵，那倒……未必？”谢白翎嘴角翘了翘，似是对自己弟弟没多大自信。

    魏哲正疑惑着，就听湖中传来少年欢快的呼叫。

    “哟嚯！上钩了！哈哈，jiejie不在府内，天天吃龙鱼多是一件美事啊……”白衣少年大马金刀地立在船头，双腿微沉，两手用力拽着鱼竿，那娴熟的动作一看就是没少这么干过，此刻哪还有半分风流公子的味道。

    “哎哟？今日参加厨房半日游的幸运嘉宾似乎力道很大呢，rou质一定鲜美……决定了，今儿就吃烤的！”谢云舒和船下的猎物斗智斗勇，却逐渐发现自己似乎不敌，回头喊道，“紫澜，过来搭把手！公子我等会儿把鱼肚上的rou都让给你！”

    魏哲看着船篷里又钻出一个白衣侍女，她尝试着帮自家公子拉住鱼竿，但难以上使劲，几番努力下来反倒是鱼竿要脱手了。

    少女索性抱住谢云舒的后腰，用力一拽。

    一条有半人身长的金色龙鱼从激荡的水面下被拽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水花砸在谢云舒脸上。公子侍女二人抱着扑腾乱跳的龙鱼，双双倒在了小舟上。

    魏哲瞠目结舌，僵硬地转头看向谢白翎：“那、那是……南海独有的……龙鱼？”

    谢白翎点了点头。

    “所以……先帝他，当年特意遣人去南海捉了对龙鱼送给谢公的传闻属实？”

    “龙鱼性灵，在府中天青湖安家后便繁衍产卵，约莫如今湖里有百来尾。”

    魏哲嘴角抽搐，道：“你是说，你谢府不仅有一座比我武安侯府还大的湖，湖里还养了百来条海国龙鱼，一条千金，有价无市的那种？”

    魏哲的声音愈发艰涩：“……而且，而且你那弟弟，还经常钓来吃？”

    “嗯……差不多，祖父在世时，也时常带云舒在湖中垂钓。”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魏哲扼腕叹息，能够体会到以前老爹看挥霍无度的自己是何等的痛心疾首。

    “……呵，原来那位十八策平天下的谢公，也是个妙人。”魏哲感慨道，“我爹说，他这一生最敬佩两个人物，一个，是睥睨江湖数十载的剑圣前辈，另一个便是谢公。当年我爹作为谢公出使楼兰的一员小随从，对谢公三日拿下，咳，是用三日光景辩赢楼兰女帝此举，佩服得五体投地……”

    魏哲看向湖中小舟上努力制服龙鱼的少年主仆二人，悠然一笑：“结果，每个世家都敬畏的江南谢府，实际上有趣的紧。三个公子，一位丢下状元郎的位子当日就消失了，一位也是可以白捡官位不要，偷偷跑去投军，还有一位……不知如何评价。”

    “嗯……”魏哲伸了个懒腰，笑道，“随你来江南重整心情果然没错……感觉，轻松了不少。”

    “老谢，我不会放弃姚鹂。即使……即使她可能……”魏哲顿了一下，似乎用尽了勇气才有力气开口说道，“……从未喜欢过我。”

    “不过我魏三郎是谁？追个姑娘可以不择手段，大不了死乞白赖地缠着，反正我不要脸皮。”

    “三郎，有件事你……”谢白翎望见魏哲那坚定的眼神，话语戛然而止。

    “罢了，待这次从草原深处回来再说……”谢白翎话锋一转，说道，“那家中给你安排的婚事，你当如何？”

    “唔……”魏哲语塞，他本想见到姚鹂后就与爹娘商量，可上元那日的遭遇让他在太安至姑苏这一路上都失魂落魄，无暇思考其余的事情。何况，阴差阳错见着了那位未婚妻，魏哲总不能当作无事发生。

    “那夜，从人群中走出的姑娘，便是那位与你有婚约的周小姐吧？”

    魏哲掏出那张已经被洗净的洁白手绢，盯着上面精心绣制的桃花枝，头一回觉得尴尬不已。

    “她似乎，并未因为三郎你的名声而讨厌你……我觉得，她会是一个好妻子。”

    “……不必多言。”魏哲起身走到窗边，抬头望向天光，“我曾以为，自己很博爱，能每一个女子归宿……遇见姚鹂后，我才知以前不过是见色起意，她们亦从未走进过我的心里。我没见过姚鹂，对她的了解也不过是仅限于几个月时有的夜谈，但我知道……若今后再无缘听到她的声音，我兴许……”

    “老谢，大抵这就是……爱情？”

    “周梓韵是个好姑娘，该给周家的补偿，我一样不会少……”

    魏哲将手绢塞回袖中，又从怀里拿出那枚金戒指，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