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沧州城北区。 大片屋舍倒塌，熊熊烈火将成片街坊吞没。这场席卷半座城池的大火持续了三天，并不是无人敢于救火，而是因为在四处散落的火场之间，几乎每个角落都有尸人在游荡。 州牧江稹希曾尝试过派遣数支由壮丁和好手组成的人马进入禁区灭火，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哪怕是全副武装的几百人，面对成千上万不惧刀剑的尸人组成的疯狂尸潮也只能一去不返。 连董明达手下的巡捕司四大千户都在尸潮中惨烈牺牲，只有两人负伤而归，其中一人还被尸变的昔日同僚千户咬伤，在尸变前夕乞求董明达动手了结自己的性命。 所以他们只能用沙袋等物件堆出隔离路障，将大大小小的街口全部堵死，派人日夜守着。好在尸变后的百姓似乎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在防线堆成后就不再冲击安全区。 不过今日…… 驻守一处街口的侍卫见识过尸人的可怕，哪怕是忠于本职不得不看守在此，他们二人也是提心吊胆的。 若是尸人突破封锁，先被撕碎吞食的就是他们。 直到江稹希带领众人到来，他们才打起精神，低头行礼道：“江大人！” 江稹希转身对着虞晚雪说道：“虞大人，从这里开始，其后整片城区皆已沦陷，下官委实不建议您闯入……” 人力终有尽时，尸化的百姓成千上万，江稹希不觉得这位看着不过双十年华身形纤细的女子能安然归来。 虞晚雪看了眼杂乱堆砌的路障，微微皱眉，看向这次镇妖司派出的几人，说道：“你们可有法子完全隔离此界？” 幽盈她是了解的，这种事指望不上。 九怜撇开小脑袋，显然对之前被她拎起教训的事耿耿于怀。 那么只能期望这一对青衣白衣靠谱点…… 锦晞鼻翼翕动，嗅着散发污浊焦味的空气，说道：“短时间内大批生灵的死亡可能滋生邪祟，尤其是人……眼下这火势是不能再蔓延了，我可以尝试灭火，但那之后的事可就没有余力再出手了。” 白露小声补充道：“我，我可以隔绝感染区域。” 虞晚雪当即应道：“白露先动手。” “喂！你疯了！”九怜一把扯住白露的袖子，低声骂道，“你以为你和幽盈一样有一半先祖血脉？锦晞没脑子就罢了，你也跟着发疯？没有足够纯正的妖血却强行施展神通，不小心就会成为废人！” 白露轻轻摇头：“镇妖司既然收留我等异类，给了我们容身之所，自当予以回报，何况里面的人正在受苦。” 她推开九怜的手，面对众人又有些害羞，轻声说道：“劳烦各位退远些……” 江稹希等人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这帮上面来的人在讨论什么，这会儿白露的话显得莫名其妙，让他们一时不知所措。 虞晚雪皱眉道：“照她说的做。” 她自己却是和幽盈并肩而立，一点远离镇妖司几人的意思都没有。 “大人……”几个侍卫和小吏求助似的看向江稹希。 江稹希无奈摆手，说道：“听虞大人的。” 沧州官员纷纷退到虞晚雪身后一丈。 白露又道：“再远些……” 他们又退了几步。 “再，再远些。” 江稹希嘴角抽搐，干脆带着他们退到了十丈外。 白露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解下了蒙住眼睛的黑色缎带。 她的左眼没有一丝杂色，乃一片纯粹的雪白，而右眼则是布满了繁复错杂的猩红纹路，整只眼睛似乎被细密的红线缠绕，在那无数微小的缝隙中透出的是深邃的黑，那些诡异的纹路甚至在向眼眶外蔓延，眼角已有部分纹路占据。 难怪白露要遮住双眼，这一对非人的眼睛也只能用“怪异”二字形容，将她姣好的面容毁的支离破碎。 白露雪白的衣裙无风自动，她双手结着复杂的法印，口中轻声诵着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眉心妖异的眼纹开始缓慢蠕动，宛若一只正在辛苦睁开的眼睛，颜色由普通的深红逐渐转为血红色。 她口中说的似乎是一种早已泯灭在光阴中的古老语言，虞晚雪虽然听不懂，但白露的嗓音优美婉转，让虞晚雪觉得她更像是在歌唱而不是诵读，仿佛是被神明选中的巫女正在祭祀中颂赞悠久的岁月。 血红眼纹彻底睁开，白露双手颤抖不止，直到念完最后一个音节，她的手臂才瘫软无力地垂下。 眼纹中心沁出一滴血珠，而后迅速闭合。白露晃了一下，朝着前方栽倒下去，好在九怜立刻托住了她。 瞧着白露面无血色的脸庞，虞晚雪问道：“你到底身负什么样的血脉？” 白露连张嘴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九怜撇撇嘴不想回答，倒是幽盈幽幽地说道： “白泽。” 虽然白露似乎是穷尽了所有本事，但四周不见有什么动静。这让江稹希身后本就有些不满的官员纷纷小声嘀咕起来： “什么玩意儿搞得跟真的一样？” “莫不是江湖骗子吧？” “是啊……浪费大伙时间，拿我等寻乐不成？” …… 江稹希深深皱起了眉头，他正要出言询问，忽然感受到脚底下传来一丝轻微的异动。 他迟疑了一瞬，下一刻，前方的一切在他视线中消失了。 不，准确的说，是地面突然拔高，将范围内的屋舍与虞晚雪几人全部托举着飞向空中！ 岩土拔地而起，似草木生长，疯狂地拔高，瞬息在后方投下大片阴影，其高度甚至超过了城墙！ 大地震动不止，江稹希身后的众人早已吓懵，瘫坐在地上看着这一面凭空出现的崭新的“城墙”，一个个表情呆滞，连惊恐这一情绪都难以表达。 这是？ 他们看到了什么？ 神迹？ 是神迹吧？！ 从沧州城上方俯瞰，这座城池忽然被一道高大厚实的墙体割开，将那片人间炼狱隔绝在内。 虞晚雪站在刚形成的城墙上方，居高临下看着下方的一切，内心也是震撼不已。 虽然白露不善斗法，但…… 须臾之间便改变了山川地形，这还是在她身负稀薄白泽血脉的情况下实现的，若白泽本尊降临世间，神通施展之时，该是何等壮观的盛景？ 那个妖族、仙人以及神灵并存的时代又该是有多绮丽壮阔？ “到我了。”锦晞轻笑一声，打断了虞晚雪发散的神思。 青衣少年仰首望天，发丝飞扬间，头顶的两根微凸尖角晶莹剔透。 白茫茫的云层忽而变换了色彩，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却又没有暴雨倾盆那来势汹汹的压迫感。 顷刻间，绵密却又格外温柔的乌云覆盖了沧州城的上空，然而一滴雨水都不见下落。 锦晞没有像白露那般又是结印又是诵读真言，他只是盯着乌云，似是在和天较劲，尽管风度依旧，但那面色明显苍白了起来。 虞晚雪困惑地看向幽盈。 “应龙所召之雨包含天地灵蕴，可净化污邪。可是如今天下哪有那么多灵气可借，何况……”幽盈看了眼额头渗出冷汗的锦晞，说道，“他身上的应龙之血比起白露的白泽之血还要稀少，又如何能轻松召出一场灵雨呢？” 说话间，一滴雨水落在了幽盈撑着的伞面上。 “嗒嗒嗒……” 雨势虽然不大，下方街坊内燃着的火势却像是积雪遇上暖阳，仅是几滴落雨便轻松浇灭了一处火宅。 街道上，屋舍内，房顶处……各个角落原本悄然滋生的若有若无的黑气，在这场灵雨的洗礼下瞬息消融。 幽盈愣住，只见锦晞的双角失了光泽，却还硬撑着扯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容。 少年摇摇欲坠，隐晦地看了眼虚弱的白露，对着幽盈笑道： “萧煜难道没和你说过，不能当着男人的面直言他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