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仙侠小说 - 夜妖录在线阅读 - 九

    幽盈头一回见识到他人灵魂出窍的模样。

    易青妩在对方道出那一言后,金红色的瞳孔就失去了光彩,双眼空洞无神,玉颜呆滞,而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怪异眼神更是如同一把把尖刀,似将她灵魂捅出了千疮百孔。

    这一副生无可恋的石化模样哪还有方才半点的意气风发?

    幽盈憋着笑,强忍上扬的嘴角。

    难怪这女人让萧煜给她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原来不是不想用“安宁”那个带着悲伤回忆的旧友之名,而是那原本的名字,着实“惊世骇俗”了些。

    而且她还有被人按着用拂尘抽屁股的黑历史。

    这下可好了,莫说是学虞晚雪那臭女人跳脸挑衅,只要谈及这个,易青妩这女人都别想在她面前抬起头。

    说来那位给她起名的家伙也真是个“鬼才”,若有机会定要见上一见。

    “少主!”

    狐女近侍的惊呼打破了这诡异又尴尬的氛围,幽盈循声望去,却见那嚣张跋扈的小狐狸丫头怀中抱着玉珠夫人双手奉上的卷轴,不知何时竟瘫软在地。

    “苏酥”沉默了一阵,冷笑道:“好胆!”

    诸人纷纷看向台中笑意深邃的玉珠夫人,忽而心中一寒,待察觉异常为时已晚,这片由玉珠夫人创造的蜃楼空间内横七竖八歪倒了一片妖族。

    易青妩静静躺倒,不过看她那样子也不知是否因为中了暗招。

    幽盈亦觉浑身酥软,较于纯血妖族她抗性更差,若非萧煜及时伸手扶住,在她背上贴了一张阳符,不断往体内输送暖流抵抗寒意,她已昏厥过去。

    正中央,玉珠夫人掩唇轻笑:“承蒙前辈夸赞,妾身惶恐。”

    “苏酥”白腻的娇弱脖颈隐有冷汗滑落,皱眉斥骂,却不是冲着玉珠夫人去的:

    “小东西真没用,叫你平时偷懒,这副身子孱弱不堪,第一个倒,丢尽了老娘的脸面!回去看老娘怎么收拾你这身皮!”

    玉珠夫人笑道:“前辈可真爱说笑,妾身为了今日这场面,布置了整整六百年,才引得诸位大妖心甘情愿入局。妾身这么些年来,只修寒气,整座海市都是以妾身自身寒气所成之白雾建成,好不容易拖延了时日暗中侵蚀诸位肺腑气海,怎会让诸位逃脱?”

    “苏酥”绷着小脸,眉宇间盘桓着怒气,却仍不失从容,说道:“不知你这小蚌妖哪来的自信,若伤了本尊徒儿与属下,不怕本尊荡平区区一座蜃楼?无论你遁藏何处,本尊的追杀都会如影随形。劝你在本尊还未着恼前,速速收手。”

    “噗嗤!”玉珠夫人忍俊不禁,笑容越发浓郁,道,“若是过去听闻有谁胆大包天去触怒前辈,根本不会有机会废话许多,都等不到第二天就会被踩在脚下生死不知,如今却是……威胁起妾身了呢。妾身听说,前辈于天宫一战中死战诸神,如今,九尾仅存其四,实力更是十不存一。前辈即便能踏出神州,也怕是,自身难保了吧?”

    “苏酥”呵呵一笑:“知道的还不少,怎么……”

    狐耳少女娇小的身子上方,忽而涌现巨大的白色兽影,其形四足修长,身躯优美灵动,九条巨大狐尾延展,便有遮天蔽日之感。

    它居高临下俯视着玉珠夫人,缓缓开口道:“……你要试试传言属实么?”

    九尾之影轻摆,看似柔弱无骨,拍击在墙壁上,整片蜃楼空间都是一颤,发出了镜子破裂般的脆响。

    玉珠夫人的眸光凝了凝,并不十分意外。这位“娘娘”毕竟是世间狐族之始源,在开天辟地前便已诞生,在上古,所有狐族分支先祖皆由她点化而产生蜕变,比如那乘黄一族便是受了她随意施舍的一丝精血,而从凡兽异变成了那一支名义上与狐族并无多大关系的族群,并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开辟出一国之地。所以,不论什么青丘国、涂山氏、灵狐、天狐等等狐族之间关系称谓有多麻烦复杂,这些族群之间或同或异的特征皆源自那位至高无上的“娘娘”,她,就是狐族至美、至善、至圣、至妖的神明。

    而就是这样一位神性位格不弱于天宫众神,与天宫主神并驾齐驱的“狐神”,哪怕受了不可挽回的重伤,实力不及曾经的十分之一,仅是从万里之外降下的一道神念,造成的破坏也不该只是让蜃楼濒临崩溃而已。

    她亲手捏碎的神髓不知凡几,葬灭在她手下的神灵,可不比那个令众生闻风丧胆的夏玄心少。

    她如今的状况,分明比传闻中还要糟糕。

    何况,同为女人,玉珠夫人清楚地知道如何拿捏对方。

    念及此处,玉珠夫人心中的把握再添一成。她微微欠身,笑道:“妾身自知冒犯前辈实乃罪无可赦,然而妾身亦有不得不借众妖心血的理由,事后定当亲携重礼登门致歉,献上古画,任凭前辈发落。”

    崇高狐影冷笑道:“本尊竟不知,有什么理由能让你大费周章,同时得罪所有妖族?”

    玉珠夫人素手一抬,白雾席卷,一座冰棺自地下缓缓升起。

    “前辈有所不知,我蚌妖一族天生契合水之意,生来便该修水灵之力,而妾身却转修寒气,为的便是此刻。”

    冰棺内,静静躺着一名散发青年,他俊朗的面容上不带一丝血色,肤色苍白,胸口赫然横陈着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似是被什么利器正面贯穿,心脏不翼而飞,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是何等惨烈。

    他分明已死去多时。

    玉珠夫人弯下腰,丰腴窈窕的娇躯丝毫不惧深海寒冰,趴伏在冰棺上,玉手隔着厚重的寒冰,与青年苍白的面庞贴在一处,好似这样便能感受到他并不存在的温度。深蓝色的长发铺满冰棺,玉珠夫人静静凝视着他,与过去千万个日夜的守候一样,满目依恋。温润的嗓音仿佛在耳畔回响,恍若昨日:

    “茶水烫,莫伤了手。”

    上方的狐影颤了颤,语气里已带了别样的意味:“刻芒。”

    玉珠夫人笑了笑,道:“前辈慧眼,这的确是天宫金神留下的创伤,那日诸神天降,若非哥哥并昊天仙阙倾尽全宗之力得以惨胜,那片人间早已毁于金神屠戮之剑下。”

    “本尊原好奇当年五行之神独不见刻芒所踪,竟是死在了你们手上。”

    “是呢,那日,沈清棠应夏玄心号召打上天宫,昊天仙阙拼得掌教与各位长老之死,数十金仙,数百天仙弟子前赴后继,才换得哥哥一次近身机会,击碎神髓,与金神同归于尽。”玉珠夫人温柔地注视着冰棺下的乾启,缓缓说道,“像前辈这样的大能自然不畏天宫强神,而我们这等小人物,在那样的存在面前,仅是挡下攻势已拼劲一切。妾身不懂什么苍生正义,哥哥就是妾身的世界,为了哥哥,妾身甘愿豁出一切。在哥哥魂魄消散之前,将他封入了寒冰之中。”

    玉珠夫人抬首,环视一圈,目光掠过流夜、敖伽等妖族,最终停留在那忽明忽暗的狐影上,轻笑道:“为了复活哥哥,妾身才有今日之布局。以龙之血唤醒血rou,狐之灵护佑魂体,真炎之精复辟气海,用麒麟之心,辅以群妖之精血,让哥哥复活。最后,以鲛人之泪令哥哥苏醒。前辈可以指责妾身残忍自私,丧心病狂,但妾身相信,前辈一定能理解妾身。毕竟,前辈也失去了重要之人,若同样的机会摆在前辈面前,前辈说不得比妾身做的更绝。”

    “妾身斗胆,试问前辈,这个理由,可够?”

    九尾狐影陷入良久的沉默,玉珠夫人微笑着与她对视,就在她开口之际,苏酥嘤咛一声,终于是支撑不住,无力昏厥过去。

    压迫感极强的狐影猛地一晃,旋即消散,临了似乎还能听见另一边的那位气急败坏的咒骂。

    “……”玉珠夫人眨了眨眼,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对方的回答本就不会影响她的信念,她站起身,向着即将为了乾启复生而牺牲的妖族深深鞠躬。

    冷眼旁观一切的敖伽此时终于开口,惶惶龙威伴随着声浪压迫向玉珠夫人娇弱的身躯:“本座钦佩你们斩杀刻芒的事迹,亦替昊天仙阙感到惋惜,昊天仙阙不止沈清棠一位人物,不过,本座还未大度到舍己为人,要让你失望了。”

    说着,他站起身,赤金龙焰环腾,看着竟丝毫不受白雾侵蚀。

    一旁的流夜亦冷笑道:“区区寒气,本座修了万年的火精,岂会受此影响。若有本事,尽管来取。”

    玉珠夫人丝毫不意外他们不受影响,道:“二位本就不在妾身以寒气制服的名单内,要对付二位,自然准备了其他手段。”

    敖伽不以为意:“就算你真有法子压制我等,白子麟并未亲身至此,你去何处再寻一颗麒麟心?鲛人早已迁徙深洋,你又如何搞到鲛人泪?复活乾启,痴人说梦。”

    玉珠夫人垂眸一笑,说道:“是呢,白子麟的确远在北辽,这世上已没有第二只麒麟。不过……”

    她缓缓看向角落里那一对在尽力降低自身存在感的男女,目光落在萧煜身上,见他试图将阿浪和易青妩挡在身后,又勉力护持将将昏厥的幽盈,展颜一笑。

    玉珠夫人抬手虚抓,萧煜浑身寒毛倒立,却连使出自保手段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拖拽着飞向玉珠夫人。

    玉珠夫人轻轻扣住萧煜的脖子,轻笑道:

    “白子麟虽未至,但他给妾身送来了比麒麟心更好的替代品,妾身不感遗憾,不如说更加欣喜。鲜活的仙人血,可比妖族更加契合哥哥的身躯,而且,白子麟修为高深,妾身这番还省了分神对付他的功夫,如此,拿下二位,便更有把握了。至于鲛人泪,待哥哥魂体安稳,rou身无恙后,妾身自会带他前往鲛人所在之地。”

    “狂妄。”流夜从来都是人狠话不多,率先发难,道道能轻易焚灭城池的流火直奔玉珠夫人而去,本体则扑向受制的萧煜。这小子若是死在了这里,瑶姬殿下得知了怕是会难受许久,顺手救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妾身可不打算在这儿和阁下一较高下呢。”玉珠夫人呵呵一笑,提着萧煜后退一步,踩下了隐藏许久的机关。

    流夜那一角所处的空间瞬间亮起繁复的阵纹,她一掌落在凭空出现的水晶屏障上。由深海冰晶制成的晶壁堪称无坚不摧,却在这一击之下顿时寸寸龟裂。

    流夜再起一拳,然而阵纹终成,眨眼间连带着她自身所处的那片蜃楼一起,凭空消失。

    整座蜃楼顿时缺了一角,玉珠夫人的额头也多了一层汗珠。高空的夜风吹入蜃楼,将白雾都吹散了几分。

    敖伽瞥向远处的海面下方,只见原本漆黑一片的大洋深处忽然亮起大片赤红,其光芒之盛,让人错以为是日轮沉入深海,正在上演最纯粹的水火之争。

    大海在这一瞬间热了几分,无数被活活蒸熟的海洋生物翻着肚皮浮上了海面。

    玉珠夫人抹去额前细汗,歉然一笑:“妾身献丑了,曾侥幸获得天宫水神遗泽,钻研出了一套阵法,暂时能引动水之源力,料想困住她半天功夫应是无碍的。”

    “将唯一一次使用传送的机会花在了这里,看来本座在你眼里,当真有机会战而胜之啊。”敖伽捋了捋有些凌乱的额发,看了眼冰棺中死去的仙人,道,“本座虽与乾启不相识,但曾听沈清棠提过他的这位师弟,其为人洒脱正气,若他得知你为了复活他,却是以牺牲这么多无辜为代价,他会如何看你?”

    玉珠夫人以白雾为绳索,将萧煜手脚捆死后丢在一旁,全神贯注盯着这位气吞山河的龙族之王,笑道:“哥哥如何作想,那是哥哥的事,哪怕他会因此心生厌恶,妾身也不在乎。妾身……我只要他活。”

    敖伽点头:“本座明白了。”

    赤金龙焰骤然炸开,炎浪向四周扩散,弥散在空间各处的白雾瞬间被焚尽。

    炽热的风息烤焦了玉珠夫人额前的秀发,她半步不退,柔声娇媚笑道:“妾身本以为来的会是敖紫萱,毕竟越强的龙血,效果应当更好,这一点倒是可惜了。”

    敖伽半点不恼,说道:“本座的确追不上家姐的背影,说是望其项背都是好听的了。你该庆幸家姐并未获知消息,不然按家姐的脾性,此刻你连趴着说话都难。”

    “呵呵,那位果真这般恐怖?”

    “是啊,本座还在龙宫玩沙子的时候,家姐已经打趴下了所有妖族同辈,向神州各大仙门发起挑战呢。说来……”

    赤金龙焰形成一道火龙,径直轰穿蜃楼,冲向高天,在天地间形成一道耀目的火柱。海市被这一击打穿,整座蜃楼在剧烈的摇颤中崩塌。

    火浪狂风中,敖伽俯视随着蜃楼一同坠落的玉珠夫人,赤发飞扬:

    “龙族被挑衅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也许世间早已忘了何为龙威,希望你不会让本座太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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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盈在意识模糊中坠入海面,腥咸的海水灌入口鼻,呛得她艰难地睁开双眼。漫天燃烧的火云让她精神振奋了一下,然而先前侵入体内的寒气又将她的意识拖向了无边的黑暗。

    上有龙王以龙焰为战,下有流夜倾力焚海,海水并不算冷得特别刺骨。但是,蛇性畏寒,深入体内的寒气唤起了她怕冷的本能,越发使她困倦。

    而且致命的是,她并不会游水。

    呛入口中的海水还未吐出,幽盈拼尽全力划动逐渐僵硬的四肢,试图浮上海面,却是又狠狠灌入了一大口海水。

    徒劳的挣扎耗尽了她残存的几丝体力,幽盈感觉连眼皮都被冻僵,只能半睁着逐渐空洞的双眼,任凭身体沉向不知尽头的海底。

    她从未想过,某一天“死亡”这个词会降临自己身上,而且还是异常痛苦的溺死。她见过淹死的尸体,明白这个过程不会很短,而且死相会很难看。

    若自己死了,萧煜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会不会伤心,乃至流泪呢?

    幽盈痛苦地咳出了肺部最后的一点气,昏沉的脑海中不断闪过自己这并不算长的一生中的光景。

    雪山中那个算不得豪华却异常温馨的小家……

    娘亲温柔的抚摸……

    血、好多血……

    拜师……

    失控杀人……

    幽暗无光的密室……

    破门而入的逆光男人……

    杭州城那个令她心魂悸动的雨夜……

    ……

    那些闪回的片段,竟然多数都有萧煜的影子。

    我还没吃掉他呢。

    我还没问过他,他深爱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我还没弄明白,每次看见他,心头就涌起的这股既让自己讨厌又感到温暖的陌生情绪,到底是什么。

    最重要的,我还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好不甘心,好不服气,好难受……

    我就要这样死了。

    娘亲,我好怕……

    萧煜、萧煜……

    似乎是她强烈的求生欲望得到了回应,一双手臂忽然从下方抱住幽盈,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带向了海面。

    “jiejie!jiejie!你还好吗?”

    清凉的空气灌入鼻子,幽盈大口吐出海水,在窒息而死前终于重新得以呼吸。

    意识回到脑海的瞬间,她忽然明白是谁救了她。这副紧紧环着她腰的手臂虽然瘦弱却异常有力,反感骤升,幽盈下意识就要推开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掌拍向对方的胸膛。

    “别碰我……”

    可她此时浑身酥软,那一掌推出去绵软无力.......

    娇羞的低语应证了幽盈心中所想,这信息带来的冲击力甚至驱散了她脑海中的困倦。焰天之下,幽盈震惊地看着阿浪原本黝黑的肌肤因为海水滋润浸泡而变得稍稍白净了些许,那双黑色大眼睛也被海水洗去了伪装,深蓝的瞳色像极了大海。

    阿浪委屈巴巴地抱着幽盈,下颚侧颈的隐秘之处,皮肤似是被精巧的刀刃划开了两道细长口子,正配合着海浪的节奏一张一合。

    难怪之前萧煜碰了她一下就再也不怎么接触了。

    阿浪竟是女孩子,而且还是一个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