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昭华五十六:风起咸阳在线阅读 - 018 街头童谣

018 街头童谣

    咸阳东郊,荒僻酒肆。

    上将军嬴华昨日夜里接到传书,约其在此处见面。店小二匆忙迎上来,嬴华要了两斤米酒,独自吃了起来。不一会,一个个子不高但却壮硕的男子从内屋走了出来,掏出一袋圜钱,扔给小二,并道酒菜上了后,不许再打扰。说罢,男子走过来,毕恭毕敬的朝嬴华一揖,“拜见王叔。”

    嬴华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嬴壮。便觉诧异,半年前,嬴壮不是去楚地为质了么?嬴壮这才道来,自己质楚,本是嬴稷的杀招,想要嬴壮困死在楚国。不过,就在一个月前,太后魏泠病重,身边又无子嗣。魏泠便与嬴稷商议,让嬴壮归秦照料。此乃人世天伦,嬴稷也不好阻拦,便与楚王修书一封,说了这般情形,楚王这才暂且放了嬴壮归国。嬴华听罢,冷道:“找我何事?”

    “王叔可知太医令被诛一事?太医令死前,又说过些甚?”嬴壮又问。

    嬴华狐疑的望着嬴壮,眉头紧蹙,道:“太医令惑乱芈八子,可是实情?”

    嬴壮点了点头道:“嬴稷芈八子母子勾连,秽乱后宫,已非秘密,李醯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更为要紧的是,李醯乃先王近臣,先王驾崩时,李醯也是在场之人。李醯还说了一句话,侄儿听来,是不寒而栗啊!”

    “说甚?”嬴华问。

    “嬴稷矫诏,季君当立!”嬴壮道。

    “哦?此话当真?”嬴华正色问道。

    “咸阳城都传开了,说甚天无道,妖星出;王无道,立矫诏;妖星出,佞人诛;新君立,万民呼。”嬴壮道。

    自打嬴荡驾崩以来,嬴华便不满于立幼不立长的继位安排。加之那芈月素来妖媚,更是看不惯。此番此人提及近日这些个烂事,便气打不出一处来。嬴壮见状,立马火上浇油道:“王叔可愿振臂一呼?”

    嬴华喝道:“竖子大胆!”

    “王叔见谅。不是侄儿大胆,实则是退无可退!”嬴壮道:“王叔可曾洞悉:今日之秦廷,可有我嬴氏一席之地?”

    嬴华瞪着嬴壮,不置可否。

    嬴壮分析道,如今的秦国,楚系如日中天,把持朝政。芈月的两姓兄弟,一个拱卫咸阳,一个戍卫禁宫,掌控了整个都城。严君樗里疾,向来偏袒楚系,联手芈八子,竟把左丞相甘茂生生逼走。如此这般,哪有我等公室之空隙此番嬴稷母子秽乱后宫,斩杀太医令,禁足魏太后,恐怕下一个便要轮到你我!

    “放肆!”嬴华喝道。

    嬴壮央求道:“如若不举事,我嬴氏恐万劫不复!”

    嬴华略一思忖,沉声问:“兵从何来?”

    在秦鲩的照料下,嬴稷静养了数日,又生龙活虎起来,遂问起宫变的事儿。白起便道:那日宫变后,宣太后勃然大怒,诏命芈戎,将李醯及余下女子严加看管、严刑拷问。很快,便查出个大概:这班女子原是受了翠莲的蛊惑,想着横竖是一死,便斗胆潜入承乾宫弑王。翠莲三姐妹倒也刚烈,任凭如何鞭挞,仍是一言不发,竟被活活打死了。

    而这场宫变的重要推手,李醯竟不似平日那般怯懦,一句话都没说,视死如归。芈月大怒,当即下令将其枭首。

    李醯被架着拖出宫,大唤“嬴稷矫诏,季君当立”。

    芈戎大怒,一个巴掌拍过来,生生打掉了李醯的四颗门牙,李醯这才闭了嘴。

    行刑时,刽子手抡起的斧子,明明对准的脖子,竟砍到了李醯肩胛骨上。刽子手杀人无数,这种事还是头一回遇到。气急败坏的刽子手连忙用力抽斧子,但斧子陷入rou中一尺深,卡在肩胛骨上,竟一时取不出来。

    芈戎也抽出剑来,上前狠狠一劈,方才把李醯的脑袋给削了下来。气得芈戎一连骂了三声“贼你母”。

    嬴稷没有想到,在自己卧榻的两三日里,就在自己的王塌前、咸阳宫里,竟然经历了这么一场腥风血雨。他更没想到的,自己的母亲,竟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嬴稷气冲冲的跑到甘泉宫兴师问罪。芈月却云淡风轻的说,弑君者,皆该死。嬴稷又道,那些没有参与宫变的女子,难道也该杀么?芈月道,只能怪她们气运不济。嬴稷看着芈月那张平静而冷漠的脸,斥道:“母后如此滥杀,就不怕入了青史,让千秋万代唾骂?”

    芈月冷道:“放心,入不了青史。”

    嬴稷诧道:“此乃何意?”

    芈月道:“要杀一介史官还不容易?”

    嬴稷道:“煌煌千年,从未有杀史官之先例!”

    芈月云淡风轻的说:“现在不就有了?”

    原来,芈月曾把内史叫到宫中,问,知道宫变之事否?内史称已知。芈月又问,打算该如何记?内史道,春秋不改,秉笔直言。芈月点了点头道,好,极好。待内史出殿,芈月又向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追上去,从背后刺出一剑,内史当即倒在了血泊之中。

    嬴稷急道:“恶例一开,后患无穷。从此之后,谁人还敢为大秦记史?谁人还敢秉笔直书?”

    听罢嬴稷的慷慨陈词,芈月冷道:“既为史官,先为王臣。既是王臣,岂有不替王上说话之理?如若这一点都做不到,留他何用?”

    嬴稷道:“杀了内史,难道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久远的,本宫管不了。至少,打你荡哥哥薨时起,史册上记甚、不记甚,都要本宫点头!”芈月道:“本宫已与新任内史交代了,稷儿登极这一年,只需十字便可概括:王荡传位与稷,政修人和。”芈月道。

    “你……”嬴稷道。

    “要说这滥杀,王上倒是冤枉本宫了。”芈月道:“还有一人,本宫还未想好是否当诛。王上做主吧。”

    “谁?”嬴稷道。

    姬秋身缚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她本是咸阳市集一家杂货店的少东家,因家境贫寒,数日前便应征入宫做了婢女。本想着挣些钱,替额爷把赊欠的药钱付了,却没想到卷进了一场宫变之中。

    姬秋的对面,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是嬴稷;站着的,是白起。

    嬴稷道:“姑娘可知,你欲杀之人乃何人?”

    姬秋想着,姐妹们都悉数被诛了,自己也横竖是一死,便也懒得回答。白起喝道,“如实招来!”这着实吓了姬秋一跳,姬秋抬头一看,站着那人不就是当日睡在秦王身畔、斩杀数人的那个?他的眼睛,仿佛天生就阴冷歹毒,杀气若隐若现,看得姬秋心里直发毛。姬秋道:“大秦之王。”

    嬴稷又道:“既知是王,如何要弑?”

    姬秋和嬴稷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日昏暗无光,加之又极其仓皇,姬秋便没能看清。姬秋道:“妾曾闻,王者当有仁爱之心,仁爱天下之人。然秦王暴虐,不事人伦,不恤万民,如何不杀?”

    “放肆!”白起斥道。

    姬秋道:“王之罪有三:其一,矫诏之罪;其二,滥杀之罪;其三:荒yin之罪。妾身说的,可是实情?”

    “大胆!”白起说罢,剑已出鞘。

    嬴稷摁住白起的剑,道:“如何矫诏,如何滥杀,如何荒yin?姑娘可要说出个根据,否则定不轻饶!”

    “整个咸阳都传遍了,大人岂是不知?”姬秋道。

    “如何说?”嬴稷道。

    “咸阳有童谣:天无道,妖星出;王无道,立矫诏;妖星出,佞人诛;新君立,万民呼。”姬秋道。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竟然传遍了咸阳?童谣中的佞人,不就说的是秦王吗?而这新君,又是谁?嬴稷一听,立觉背脊发凉,惊道:“有这等童谣?”

    白起道:“卑职也听过。”

    嬴稷冷哼了一声,道:“滥杀之罪又从何说起?”

    “此番冷宫中关押之女子,本有百余之多,如今只剩妾身一人。其他人呢?”姬秋道。

    “其他人呢?”嬴稷道。

    “弑君不成,杀了些;不堪折磨,死了些;还有些甚至是……是因其不是处子之身,便被诛杀!”姬秋啐道:“这等暴戾之君,虎狼弗如!”

    “有此等事,寡……我如何不知?”嬴稷转身看着白起。见白起点头,嬴稷叹了口气,又道:“这罪三,又从何说起?”

    “秦王有疾,当寻名医,如何相信方士所言?”姬秋脸红道。

    “方士?”嬴稷不解道。

    姬秋原本不想细说,然转念一想,说与不说都是死,倒不如说出来的痛快。姬秋清了清嗓子,正言道:“大人可知,招来如此多二八处子,所为者何?”

    “不知。”嬴稷道。

    “积经血,练红丹。敢问,天下可有如此之药?此举不是荒yin,又是甚?”姬秋道。

    “积精血,是为何意?”嬴稷道。

    “积经血!”姬秋想,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也不谙人事,估计也不知何意,又道:“月事!红潮!可懂?”

    方才姬秋所说之事,嬴稷和白起都是第一次听闻。他们不敢相信,此种荒谬、离奇之事,竟发生在咸阳,发生在王宫之中!见二人无言,姬秋反倒更加气恼,又道:“此等昏君,如何不杀?”

    嬴稷哑口无言,白起便解围道:“此番种种,我王并不知晓。”

    姬秋道:“哈哈,那便要再加上一条罪:不知之罪。”

    “在下只闻不知者无罪,姑娘如何说不知有罪?”嬴稷诧道。

    “王者,国之主也。既为王,这天下事则不敢不知、不能不知。不知则必政怠,政怠则国乱,国乱则民伤。”姬秋道。

    “姑娘好见识。”嬴稷道。

    姬秋再道:“君与民,犹鱼与水。然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

    “尸子说得极好。天子忘民则灭,诸侯忘民则亡也。”嬴稷叹道。

    “大人也曾读过先祖之作?”姬秋道。

    “你是尸子之后?”嬴稷惊道。

    “这还能有假?”姬秋道。

    尸子,本名尸佼,乃是周召公之后。年轻时跟从商鞅,矢志变法。后因商鞅获罪,恐遭牵连,便逃亡蜀地。尸子百年之后,家道中落,后人又辗转到了咸阳,又改回了姬姓,做些小买卖,譬如香烛爆竹之类的,日子过得也清苦。得知姬秋的境况,芈月也动了恻隐之心。然这姬秋,却因受辱而一心求死,一句软话都没有,让芈月好生为难,便将其扣在冷宫之中。

    从冷宫出来,白起不解:“为何不诛了?”

    嬴稷叹道:“杀了又能怎样?不过徒添恶名罢了……”

    眼看一年又快过去了,白家兄弟便约着去宫里看望嬴稷。

    和去年一样,入宫之前,到咸阳市集上挑些礼物是免不了的。又见去年卖蜀锦的店家,白文便问:“这蜀锦如何卖?”

    店家道:“六尺百钱。”

    “去年还三尺百钱,今年如何便宜了一半?”白文不解。

    “客官还真是有趣。老夫经商多年,只见过客官嫌贵,还第一次见嫌便宜的。”店家笑道。

    “哼!”白武凶道:“依我看,倒不是今年便宜了,而是去年咱被这老家伙坑了!”

    “客官这是哪里话?本店虽小,却也开了二十年了,童叟无欺,这远近十里,你都可以去打听打听。”店家斥道。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白武冷道。

    “你若这般胡说,老夫便不奉陪了。”店家道。

    “诶,”白文插话道:“在下不是嫌便宜,只是好奇。这蜀锦原本稀奇之物,为何今年这般廉平?”

    “随行就市罢了。这买卖之道无他,讲究个奇货可居。这蜀锦往年可居奇,今年货源充沛,必然价低。”店家道。

    “这蜀锦历来是供不足求,今年如何就供大于求了?”白起道。

    “小哥说的极是。往年老夫能进十匹货,便是托福了,还得给上家不少好处。今年二话没说,上家便给我压了百二十匹,还说要多少有多少。你看,这些蜀锦都堆在店里,老夫若不趁着年关多销点,只怕开春后便卖不掉咯。”店家道。

    和店家攀谈一阵,白起才知道,这咸阳城的蜀锦,大多从蜀驿转运过来。往年里,蜀地的织机约莫两千台,每年贩到咸阳的蜀绣五万匹。今年听说蜀地蚕农丰收,织机增至万台,产锦有二十万匹,产量足足是去年的四倍。为了贩运这些蜀锦,往年有百人常年往返蜀地咸阳,今年可了不得,这贩夫走卒有千人之众。

    逛完蜀绣,三人又继续逛烟花。市集里的各种烟花,也引起了三人的兴致。但见这些烟花,形状各异,有的像陀螺,有的像张嘴的蟾蜍,还有的像撒尿的孩童,林林总总。白文自幼便喜欢烟花爆竹,便也上前去问。

    “蟾蜍吐芳,一枚一钱。”店家道。

    “一枚就一钱?好贵。”白文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道。

    “小哥要是说贵呢,再过些天,便更贵;小哥要是说廉平呢,倒还真是比去年贵了不少。”店家道。

    其实白文也不知这烟花究竟价值几何,但听店家这么一说,便顺势道:“极是极是,比去年可贵了太多。”

    “去年这才多少?三枚一钱!今年是多少?一枚一钱!”店家道。

    “店家可真是利丰也。”白文道。

    “哎,小哥就有所不知了。这进价涨,必然卖价涨。要说利丰,还不都归了火药坊。”店家道。

    “不知这烟花乃何坊所造?”白文问道。

    “小哥问这作甚?要卖便卖,无须多问。”店家道。

    “算了,付钱走人,还有要事。”白起道。

    “咋是我?”白文急道。

    “不是你,难道是我?老子的钱,都换酒吃了,哪来富余的?”白武道。

    白文掏出钱袋,伸出两指,抠了半天,才抠出二十枚圜钱,递给店家。旋即,又抠出了一枚,道:“二十一钱,好算账。”

    店家道:“三二得六,三一得三,六十三枚,客官拿好。”

    白文接过烟花,急道:“一人七钱,一人欠我七钱!一月三分利!”

    嬴稷在寝宫承乾宫中设宴,招待兄弟三人。

    席间闲聊,白起便说到了今日咸阳市集的见闻,“在下不解:蜀锦跌价,火药涨价,此中可有关联?”

    自打上次承乾宫变后,嬴稷便多了些心思,凡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记得有人跟他说过,“既为王,这天下事则不敢不知、不能不知”。所以,即便是些不打眼的小事,他都不敢掉以轻心。他在脑海中飞速盘算这两件事的关联,想到深处,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离过年不过十天,就别急着回蓝田大营了。留在咸阳,先查查这事儿。”嬴稷道。

    自那日争吵后,嬴稷便再未踏入甘泉宫半步。每到深夜,夜阑人静之后,相伴嬴稷的,除了摇曳的烛火,只剩下深深的寂寞。

    嬴稷时常会想起姬秋。一则是因为愧疚,愧对功臣之后;二则其率真果敢的个性、满腹的诗书,以及可人的容貌,总在嬴稷的脑海中盘桓。他总想起她的话,譬如“王者当有仁爱之心,仁爱天下之人”,又譬如“政怠则国乱,国乱则民伤”等等,总给疲累的嬴稷莫大的鼓励。她说话时那副倔强不容反驳的模样,那份世间女子少有的、渗透到骨子里的从容和自信,是一般女子做不到的。

    嬴稷甚至想,老天爷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就此轻易放过,即便是跟芈月闹僵了,也定会将她从冷宫中带走。

    然而,时光便是那最无情的刀,但凡错过了,即便是再多的遗憾再多的不舍,终究也不能将斩断的过往和无味的当下续接上。

    “王上,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见嬴稷发愣,王后熊叶阳走过来,一把手搭在他肩上。嬴稷扭头过来,握住熊叶阳的手道:“王后还没睡?”

    “睡不着啊。那小家伙一到夜里,就总在那里踹我。”熊叶阳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说。

    “王后辛苦了。”嬴稷将脸贴在熊叶阳凸起的小腹上,轻声道:“一丁点大,还这般不老实,看父王不收拾你?”

    “哈哈哈,都还没成型呢,你说的这些,他能听得懂?”熊华阳娇嗔道。

    “睡吧,早些歇着,别耽误孩子长个儿。”嬴稷倒上一爵酒,仰起脖子便往喉咙口一灌,躺下便睡。

    这下,轮到熊叶阳无眠了。这是她和嬴稷的第一个孩子,打一个月前,这妊娠反应就特别明显,时常感觉头晕乏力、胃肠胀气,还恶心想吐。因为身子里有孩子,睡觉也只能平躺着,不敢翻身。这个姿势一旦久了,便压得背脊酸疼。所以,躺下半个时辰,她就要用枕头垫在腰下再睡;枕头垫久了,腰又会酸疼,便又要将枕头抽出来,放在一旁再睡。如此这般,一晚上也要反复三五次,便睡不成一个整觉。

    不过,熊叶阳今日也不急着睡。这些日子以来,嬴稷也睡不安身,总是说一些梦话。有时候还要大呼小叫的,在梦里握着拳头将榻板拍得嗡嗡作响。

    寅时时分,熊叶阳正睡得朦胧,嬴稷又开始梦呓起来。熊叶阳双肘用力,身子一挪,将头靠得更近了些,这才听得清楚——

    嬴稷闭着眼,握紧拳头,咆哮道:“寡人无罪,寡人无罪!”少时,嬴稷又道:“姑娘所言之事,寡人一概不知!”又过了一阵,嬴稷急道:“姑娘莫走,且听寡人解释,姑娘,姑娘……”说罢,嬴稷忽然挺身坐起,长叹一声,睁开眼来。

    “王上这是怎么了?”熊叶阳道。

    “呃……无事,无事。”嬴稷揩了揩额头的汗珠道。

    “无事?”熊叶阳道:“那姑娘是谁?”

    “哪个姑娘?”嬴稷反问道。

    “就是王上梦中的那个姑娘啊?”熊叶阳道。

    嬴稷勉力一笑,道:“没有的事。”

    说完,嬴稷仰头倒下,眨巴眨巴眼睛又闭上,侧过身去。

    熊叶阳直勾勾的望着屋顶发呆。她一直在想,嬴稷梦中的那个姑娘究竟是谁,而他们之间,究竟还有怎样的故事?这越想,便心头越乱,便彻底的睡不着了。

    又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窗外渐次明亮了起来。

    熊叶阳刚想起身,忽然,她被嬴稷一把抱住……熊叶阳本想抽出身子,可那嬴稷,却气喘吁吁,想要爬到熊叶阳身上……“王上!”熊叶阳用力摇了摇嬴稷,急道。

    嬴稷也醒了。

    熊叶阳娇嗔道:“肚子,小心肚子。”

    嬴稷扭头看看窗外,叹了口气,道:“天色不早了,该起来骑射了。”

    嬴稷起身穿戴好,便出门去了。熊叶阳又唤来宫女,伺候着梳妆打扮一番,吃了些点心,便去甘泉宫请安。熊叶阳左思右想,还是决意将埋在心底良久的打算说出来。

    “尔等新婚燕尔的,分床睡做甚?”芈月不解道。

    “母后别多想,只是……”熊叶阳低着头,一脸娇羞道:“奴婢这肚子大了,王上又春秋鼎盛……”

    “哦,”芈月想了想,笑道:“那倒也是。”

    “嗯。”熊叶阳答了句,又低下头去。

    “叶阳啊,说正经的,你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身边可得有贴心的丫鬟照料才是。”芈月道。

    “启禀母后:嫁到秦国时,奴婢倒是带了些丫鬟过来。”熊叶阳道:“只是这些个丫鬟,寝食伺候倒是都利索,就是平日里没一个可以聊的,打发一下时光。”

    “哦,这好办。”芈月道:“本宫这里的丫鬟倒是很多,你随便挑便是。”

    “母后,儿臣倒是听说,您这里有个丫鬟,名唤春草的,不知可否借用?”熊叶阳道。

    “你怎知道此女?”芈月惊道。

    “在这偌大后宫,说是莺莺燕燕、佳丽三千,其实略通文墨,这腹中真正有些名堂的,也就这么几个。”熊叶阳道。

    “是……你要她来作甚?”芈月不解道。

    “母后,这宫里也憋闷,这寻常宫女,也不能陪儿臣对弈弹琴讲书,没甚意思。”熊叶阳道。

    “只是……”芈月面有难色。

    “母后,姑母,”熊叶阳娇嗔道:“儿臣自有分寸。”

    这日下午,芈月便差人将丫鬟春草送到了承乾宫来。春草虽然打扮朴素,没有一丝珠光宝气,也掩饰不住她的标致——这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胚子。美人在骨不在皮,有一种美人,便是不需任何修饰、即便是灰头土脸,甚至是岁月流逝,姿色仍然不减。这种美,是浸到了骨子里的,不轻易被改写的。

    见着这丫鬟,熊叶阳竟然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仿佛本就是姊妹一般。熊叶阳将其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喃喃道:“难怪。”

    平日里,待嬴稷上早朝去了,春草便到寝宫中来伺候熊叶阳。

    这春草也确如传言那般,不仅知经书,还擅长丝竹,名山大川、地理天文也都有涉猎。特别是说起那些诸贤的游记来,眉飞色舞、栩栩如生,仿佛自己便是亲身经历过一般,听得熊叶阳是惊叹不已、羡慕顿生。

    “你说,这世间真有这般奇特之处?”那日,春草正讲着《山海经》的青丘山这一节,熊叶阳忽然打断道。

    春草正欲搭话,熊叶阳却按捺不住惊奇,又道:“你说这丹xue山,果真金玉遍布?那该是何等璀璨绚丽?”

    “奴婢不知,大抵是有的罢。否则,这先贤如何写得出来?”春草道。

    “其实,这金玉也不足为奇,奇就奇在这狐——这世上,真有九尾之狐?”熊叶阳道。

    “书中是有记载。说是这九尾狐,其音如婴,能食人。而人若食狐,食者不蛊。”春草道。

    “啊?吓死人了。”熊叶阳道:“即是食人之兽,人如何敢食之?吓人!”

    “是啊。不光有九尾狐,还有一种鸟,外形如鸠,叫声如呵,采起羽毛而佩,便不为外人蛊惑。”春草道。

    “哦?此鸟叫甚?”熊叶阳道。

    “灌灌。”春草道。

    “罐罐?咋不叫钵钵呢?奇怪死了。”熊叶阳斥道。

    春草笑道:“灌灌,灌溉的灌。”

    熊叶阳叹道:“哎,这天下之大,奇妙丛生啊……”

    “王后莫不是想学男儿一般,纵横天下?”一个雄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熊叶阳大惊,压低声音对春草道:“赶紧回避。”

    春草吓得赶紧站起身来,猫着腰、低着头向殿外退去,差点撞上了进殿来的嬴稷。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一朵红霞飘至春草脸上。这女子轮廓,嬴稷之前在内宫中也不曾见过,却又觉得熟悉,不禁诧道:“这谁啊,冒冒失失的?”

    嬴稷在熊叶阳寝宫逗留了一阵,又嘱咐宫女要照看好王后,便也走了。

    熊叶阳便着急的对寺人道:“快把春草叫来。”

    不一阵,春草从殿后出来。熊叶阳一把拉着她的手道:“快,接着讲书。”

    春草望着熊叶阳眼睛,诧道:“王后为何要奴婢回避?”

    “呃……你说的是方才?”熊叶阳道。

    “对啊。”春草道。

    熊叶阳脸色一沉,道:“既然你问到了,本宫也不遮掩了。本宫就问你,你当真叫春草?”

    面王之后,白氏兄弟便着手对咸阳城展开调查。第一天调查结束,三人又入宫来禀报。

    白文道,从蜀地来的商贩络绎不绝,一般是卸货入库后,便去蜀驿用膳,用膳完后稍事歇息,便又原路返还蜀地。嬴稷问,大约有多少商贩?白文略一盘算,至少也得百十个人。嬴稷叮嘱道,盯紧蜀驿,往来者几何,都要一一清点,切莫有差。

    嬴稷又问白武,城外卢庄有何异动?白武道,他一早便潜于卢庄外。在下仔细盘算过,整个卢庄有火药作坊二十三家。然这开工者,不足三分之一。其余作坊皆是大门紧闭,犹如歇业。这就颇为蹊跷,按理说,这年关将近,正是烟花爆竹紧俏之时,为何歇业?

    白起问,可有运送硝石、雄黄之类的车辆入内?白武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白起问,是没有,还是没见着?白文也诧异,按说这烟花爆竹供需失衡,当要更多进购硝石、雄黄,为何这些作坊都不进货?

    嬴稷略一思忖,又道:“明日一早,白武便扮做商贾入庄详查,务必查清个中缘由。另外,明日起,我等改为寅时碰面,碰面地点不要在王宫,此处太打眼。”如此一来,便有更多时间来调查,嬴稷估摸着,一些隐秘之事,或在夜间发生。

    白文道:“何处碰头合适?”

    白武想都没想,径直道:“夷吾楼!”

    “夷吾楼?”白文不解道。

    “我等半夜入城,见着守卫如何说?此时不去烟花巷,还能去何处?”白武道。

    “说来也是。”白文冷道:“看来,你小子没少去!”

    翌日一早,白起便置办了些梳子、铜镜,又挑着担子,在雍华宫外的街头驻下。白起左右手各执一把梳子,相互拍打着吆喝道:“山外青山楼外楼,牛角梳头发如油。掰不断,折不弯,天塌下来也不愁。”

    这么一坐就是半天。

    除了有一辆运rou菜的马车进出,雍华宫倒也没有其他异样。一天下来,也只见过运送rou菜的马车进出,便无他人。好生奇怪……就在白起纳闷之时,他又察觉到了不对劲:马车进入宫里,车身被压得极低,拉车的马也是气喘吁吁;从宫中出来,车身又显得轻快了许多,拉车的马显得步履从容了些。

    雍华宫只得魏太后和几十个宫女,一天的食量也不过几十斤。而要把这车身压得如此,让马都费劲,非得有千斤之多。念及此,白起暗叫一声“不好”,扔掉摊子,疾奔马车而去。

    只见那马车,行至咸阳城外一户农家,便停了下来。白起一个飞身跃起,“蹭蹭蹭”爬上一棵大树,探出头往院子里望去。

    只见那家院子,足有十丈见方,院中停着五辆款式不一的马车。车夫下车后,步入房间中,少时,便见那人换了一身着装,又搬了两筐萝卜、三筐白菜、十余个箩筐,上另外一辆马车,便又打马出发了。

    白起又一路追踪至蜀驿。

    车夫驱车靠至后厨大门,将车掉了个头,车尾对着大门,然后朝里边吆喝了声“搬菜嘞”。旋即,出来九个壮汉,四处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除了留下一人搬走一筐萝卜外,其余皆都上了车,便不再下来,且把帘子也拉得严严实实的。

    车夫又打马驱车,去往下一处送菜。约莫一炷香过后,马车便到了宗正府。宗正府侍卫探头一看,也不阻拦,便放马车入内。白起进不去,只能在藏着远处观望。

    半个时辰后,车夫方才驾车出来。

    送个菜,会耽搁如此之久?

    还有一个蹊跷之处,也让白起不解:为何此番从宗正府出来,马车车身反而比进入前更低了,马匹也愈发吃力了?

    来不及细想,白起赶紧追随而去,又一路跟到了城外的小屋。但此时,马车并不入内,而是绕到了屋后。车夫纵身下马,打开车门,从车上搬下来一筐又一筐的泥石,然后把泥石倾倒……白起抬头望去,生生吓了一跳:只见那屋后,堆起了二三十堆土石,每一堆都有七八丈高!

    车上的壮汉去了哪里?如何又运出如此多泥石?这一进一出,又意味着什么?

    白起不禁一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