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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

    “你居然在看纪录片。”周六,我们出去上网,阿良坐我旁边,然而他屏幕上正在显示一个冰川在快速融化。

    他点点头,“没啥好玩的。”

    “你来网吧,就看纪录片?”

    “我在宿舍也看。”

    “为什么?”

    “了解自然。”

    “这说的是什么。”

    “全球变暖,冰川融化。”

    “有什么坏处。”

    “海平面会上升,低地被淹没,很多动物会灭绝。”

    “那我们搬到高一点的地方住不就好了。”

    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也许可以,但是还有其他坏处,我说不清楚。”

    “那不是我们应该想的。”

    “或许吧。”

    “那你还看。”

    “习惯了。”

    我当然知道全球变暖这一公共议题,从初中到高中,课本上都有讲过,我虽然已经忘记了它的原理以及后果,但知道它是一个所谓的“大问题”,或许已经是某种共识。

    而我之所以如此调侃地提问,只不过是一半好奇一半对他有些不以为然,都来了网吧了还在这里看纪录片。几乎每次来他都不跟我们一块玩。

    “真不来打游戏?”

    “不打。”

    “看不起我们?”

    阿良笑了起来,“真不是,都说了要看视频。”

    “你就来一下嘛,阿明出去打电话了,我们少个人。”

    阿良回头看了一下,阿明正在网吧的门口踱着步,从他出去接电话到现在也有半个小时了。

    不知道为什么,阿良看着阿明挺久,或许是在思考着什么。回过头来淡淡说道,“你们还是等一下吧,这个视频还有好久。”说着他把鼠标移到视频下方,显示进度条还有一大截。

    “cao!你还是看不起我们。”我假装生气般地盯着屏幕。阿辉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又把脸转了过去。

    “不是,真不是,我不喜欢玩这些打打杀杀的,变成一方去打另一方。”

    “你放屁!你在宿舍不是整天和阿辉打打杀杀。”

    “唉,我也说不清楚,我是坐在这里,对着这么大的屏幕,我就想看点东西。”

    “我懂我懂,你喜欢像个诗人一样,来这里看看视频,感悟一下这个世界是吧。”

    其实刚才叫他玩只是一句试探,然而却在他刚才的回望之中看到了犹豫,这让我忽然明白,拒绝好友的三番两次邀请对阿良来说并不轻松,我顿时对此好奇起来。

    “这不能怪我。”他笑了起来,“这得怪我小学时候的老师。”

    “他做了啥?”

    “没做啥,只不过对一群大山都走不出的孩子放了几年的纪录片。”阿良的笑容收敛起来,脸色慢慢变得平静。

    阿良老家在山区,一直到他读初二以前,他还没有从山区里面搬出来。而他从三年级到六年级的语文课都是同一个老师教的,老师姓高,听说也是附近山区出去的,读了师范以后自愿回到山区里面支教,一呆就是好几年。阿良正是他带的第三届学生。

    山区里面的课程很简单,没有辅导教材以及各种额外的试卷,课本讲完以后高老师习惯放一些记录片,他不会像其他老师一样时刻告诫着学生要考多少分数。

    “既然你们出生在这里,走不出外面,那至少通过视频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

    有时候寒暑假,学生们耍够了,也会去找老师家让他放一下记录片。

    高老师放纪录片不拘一格,有时候是人文,有时候是历史,有时候也会放一些美食甚至是怪谈。

    初二的时候阿良父亲做生意赚到了一些钱,在外面的城镇买了房子,阿良终于可以到外面去读书。

    临走的时候,阿良去跟高老师道别。高老师见到他,扶了扶眼镜,抿着嘴唇,没有所预期的那么开心,只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淡淡地对阿良说,他比其他同学要幸运一些,去到外面还是要多了解一下各种事情。

    他相信高老师说的了解事情是继续看一些纪录片。

    阿良原本以为他会表扬自己,找一些他平时的闪光点讲一下,勉励他以后继续努力。这些话他都在其他老师嘴里听到了。然而这位他最有感情的老师,却只是露出微笑,跟他说自己是幸运的。

    这似乎不算是表扬,老师是不是不希望我出去,阿良心想。他是不是在为少了一个学生而失望?而这个学生正满心欢喜地要出去。

    他忽然好奇起来,老师会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老师,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

    高老师推了推眼睛,笑了笑,“我还不知道。”

    “老师你当初为什么要来这个村里呢,村里有些大学生来支教,但是最多待一年就走了,你却已经待了好几年。”

    “我也不知道,或许什么时候我想走了也会走吧,暂时还想待在这里。”

    老师的回答和笑声在当时的阿良听来像是对他兴冲冲宣布要离开的嘲讽,他有些愤然,报复的思绪涌上心头。

    “老师你觉得外面的人来这里能够帮助到我们吗。我听班主任说,我们这个班明年最多有五个人能考上高中。我还听一些人说他们不准备参加中考了。”

    高老师叹了口气,“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帮到你们,我刚来那一年,53个孩子,有一个考去了镇上的高中。第二年,50个孩子,也是三个上了高中。今年,42个孩子,只有一个上了高中……”

    高老师凝视着阿良,阿良终于明白,高老师为何对他的离开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开心,他只是他其中一个学生,一个幸运的学生。

    高老师这会儿又笑了起来,“但是这样一直想不是太让人失望了吗,有时候,我们要选择相信,总是能改变点什么,即使是放一个视频。”

    阿良想说那些视频确实能够影响和改变他,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他怕老师问他改变在哪里了,他答不上来,他选择了沉默。

    他没有再跟老师说什么,就跟他道别了。

    阿良日后一直后悔,当初离别的时候没有跟高老师多讲讲心里话,只是心理憋着一口气,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但他现在已经能渐渐理解了自己的老师。

    “有时候,要去相信,总是能改变点什么。”阿良淡淡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插科打诨的兴致全无,只好戴上耳机继续玩我的游戏。晚些时候,我觉得有些无聊,也让阿良推荐了那部纪录片看起来。

    看着那像山一般的冰川慢慢消融,配合着解说员的讲解,我感觉整个人像是成为了生活在冰山中的动物,面对着冰山的消融,我所生活的世界正在变形、消失,我所赖以生存的一切,已经慢慢不存在了。

    看到一半,电脑直接关机,没钱了。

    当晚我们一起去吃饭,原本只是单纯分享下阿良推荐的那部纪录片,没想到却引来了一阵互呛。

    相互间互呛的是我想都不可能会想到的阿良和满哥。

    我们去的是附近的一家黄焖鸡米饭,这家店主要是精装修,不像是我们之前去的苍蝇馆子。这些店面一般都有一大面玻璃、统一的招牌、统一的装潢、做工较好的桌椅,还有就是一个电子的点餐台。

    当然收费也会贵一点,我们几个点了黄焖猪脚饭和黄焖鸡米饭,一份要十六块钱。

    当我津津有味地分享那一部纪录片的时候,丝毫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讨论会变得激烈。

    双方的重点似乎不在于纪录片的内容,因为满哥似乎很乐意分析高老师的动机,对于高老师扎根于山区几年的行为不以为意。

    我自然是随阿良的看法觉得高老师是一个乐于奉献的人,是一个好人。

    “有没有可能,是你的老师去大城市碰壁了,觉得无法在那里生活下去,所以迟迟不离开农村的呢。”满哥旋转着面前的玻璃杯,冰可乐倒进去以后杯壁上弥散开来一层水珠,随着满哥的旋转,它们纷纷顺着杯壁滑落下来。

    “碰壁什么,人家名牌大学毕业,咱们能生活下去人家生活不下去?”

    “这很难讲,有些智力特别高的,就不太善于和别人相处。最近不是特别多,就是大学生宿舍谋杀案件,怎么说,我感觉他们看不太起水平差不多的人。”

    阿良认真地看着他,“我觉得像高老师那么优秀、那么负责的人,去到哪里都可以生存得下来,说不定会做出一番成就。”

    “那会不会是高老师心中有某种愧疚,你说的嘛高老师之前也是生活在乡村中的,或许是这种愧疚使得他想扎根在村里,做一番补偿。”

    “我不知道。”阿良盯着满哥,没有了往常那种嬉笑的神情,“可能像你这种人,有多少愧疚也不会去乡村的吧。”

    我和阿明对视了一眼,都明显感觉到了阿良的怒气。其实阿良的素质已经使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发言,然而满哥的性格并不会就此打住。

    满哥笑了出来,这会服务员上菜,一个黑色的托盘上面放着四碗冒着烟的焖饭。服务员眼疾手快地撤下来放在我们每个人面前。

    “我没有说你老师不好,我只是觉得,你的高老师可能是受到一些什么原因的影响,比如环境的一些因素,让他和其他人不同。”服务员走后,满哥说道。

    “你怎么不提人本身的因素。”阿良说道。

    “你是说性格?”

    “陈仰,那瓶可乐在你那里是吧,拿给我。”阿明说道,咳嗽了一下,搓了搓手。

    我立刻会意,“在的在的。”把地上那瓶大可乐拿了起来,递给坐在对面的他。

    “满哥,你要不要,阿良,你也来点吧。”满哥点点头,阿良则没有表示。阿明倒完可乐后,又把瓶子给了我,我接了过来。

    “就是有些人乐于奉献,有些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奉献,即使做也是假惺惺。”

    “那其实就是性格的一部分嘛,要我说,性格要么是打娘胎里出来的。”他嬉笑着看着阿明,但阿明没有理他。

    “那他就更是一个好人了。”

    “我是在说,有没有一种无形的力量……”

    “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你刚刚你点黄焖排骨而不是跟我们一样点黄焖鸡一样,待会不好吃能够给自己找借口。”阿明淡淡说道。

    大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