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刘昆没有料到会有记者来采访自己。

    这天他正站在马路边弹着吉它唱一首《天竺少女》的时侯，一名衣着时尚的漂亮女子来到了他面前。女子说她是天津一家报社的记者。她向刘昆出示了记者证。

    她说想采访一下刘昆。

    “你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呢？”女子问道。

    “找过。我以前也是打工的，干过很多工作。”

    “你都干过什么工作呢？”

    “在工厂干过，工地也干过。”

    “那为什么不干了呢？”

    刘昆略一思索回答道：“靠打工过不上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女记者笑着问道。

    刘昆犹豫了一下说道：“和自己喜欢的女人长相厮守。”

    “那你现在过上这样的生活了吗？”

    “是的。”

    女记者提出到刘昆住的地方看看。在征求了老王父子的意见后，刘昆答应了。

    晚上，那名女记者和刘昆他们一起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女记者还凑份子买了半只鸡。

    女记者和他们一起吃晚饭。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刘昆对女记者说道，“有一个象样的住处，天天能和老婆在一起，这就是我的理想生活。”

    “你们两家人，总共五个人住这么一套房子，不觉得拥挤吗？”女记者问道。

    刘昆笑了。“你知道吗？以前我在刘家房子住的时侯，那是住在旅馆里，长年住在那里，一个房间住七个人。和那时侯相比，现在简直是在天堂里了。”

    “你给人家打工也是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呀。”

    刘昆冷笑一声说道：“你看看他们，”他指了指老王父子，“他们以前给人家打工，因为工伤，一个眼睛瞎了，一个手残废了。而我，打了那么多年工，受了太多的罪。”

    他讲起了自己的打工经历，提到了很多人，包括小马、老周、老尹。女记者听得流出了眼泪。

    “你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吗？”女记者问道。

    “是的，非常满意。靠打工不能过上的生活，我现要靠乞讨过上了。”

    “你不想尝试着改变吗？”

    “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说实在的话，谁不想活的体体面面，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我们现在的这种生活是我们这种人所能过上的最好的生活了。很多在外面打工的，夫妻天各一方，象牛郎织女一样一年只能相会一次。想想这些人，我们已经算是很幸福了。”

    女记者将这次采访写成了一篇报道，刊登在第二天的报纸上，还配有照片。刘昆、张翠花，小王夫妻，还有老王都出现在照片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刘昆，女记者专门为他拍了一张照片。

    在上了报纸的第二天，天津广播电台的人来找他。他们邀请刘昆参加天津广播电台的“新闻面对面”节目。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可以借此成为津门第一名丐。这对于他的收入，他认为是有积极作用的。

    当天晚上八点钟，刘昆按照约定准时来到了天津广播电台的演播室。与他一起参加“新闻面对面”节目的，还有一个人，他是天津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姓赵，四十多岁，戴着眼镜，很有学者气者。

    节目一开始，主持人先请赵教授谈谈对刘昆在街头卖唱的看法。

    赵教授开口说道：“乞讨在任何国家都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乞丐那就是靠出卖尊严来换取别人的施舍。一些老无所养的老年人，还有一些残疾人，他们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自食其力，有的选择了当乞丐。这个情有可原，因为他们确实没有办法。可是象眼前这位小伙子，——”说到这里，他指了一下刘昆，——“年轻力壮，身体没什么缺陷，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他如果想找个工作的话，我相信绝对能找到。可是他却偏偏要去乞讨。我想他之所以这么做，原因可能就是相对于打工来说，乞讨要轻松得多，挣的钱也不比打工少，说白了就是好逸恶劳，因为好逸恶劳不惜放弃个人的尊严。”

    刘昆对赵教授的话非常反感。他反驳道：“我并不是好逸恶劳。我干这一行才三个月。原来我一直在打工，很多苦活、累活、脏活，总之很多你们城市人宁肯失业也不愿去干的低档活，我都干过。在广东的工厂里，我每天干十二个小时，一个月也休息不了一天。而很多城里人，包括赵教授您，每天上班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每个星期还能休息两天。这样一算，我那时侯每个月的劳动时间相当于城市人的二倍还要多，我那时侯干一年，相当于城市人干两年多。后来在工地上干也是这样。所以说，我并不是好逸恶劳的人。你刚才说我因为好逸恶劳不惜放弃个人的尊严，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也是一个非常珍视个人尊严的人。九年前我在广东一家电子厂打工的时侯，有一天晚上因为加班时间太长，很多人打瞌睡，老板为此让车间里的人全部跪下。所有的人都跪下了，可是只有我没跪。其他人跪下是为了保住饭碗，因为当时找一份工作比现在考大学还难。我当时因为没有跪下被开除出厂，在外面流浪了好长时间，生活无着。我的老乡们说我太意气用事。他们说柔弱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我觉得人的尊严是至高无上的，不能被肆意践踏。”

    赵教授这时侯笑着说道：“小伙子，你说的话都把我搞胡涂了。你既然不是好逸恶劳的人，并且对个人的尊严又那么珍视，那怎么会去干这种在街头卖唱行乞的事呢？你总不能说干这种事很有尊严吧。”

    “是的，这种事的确不体面，没有尊严。”刘昆说道，“但是给人家打工也不见得比这体面到哪儿去。象我们这种人到城里打工所能干的也都是一些城里人眼中的下贱活，让他们看不起。”

    “这只是人们的观念问题。”赵教授说道，“职业应该是不分贵贱的。”

    “这只是说说而已。”刘昆说道，“比如说赵教授您。您刚才说职业不分贵贱，可是我相信你绝对不会让你的子女将来去干农民工干的活，比如说在广东的血汗工厂一天干十二个小时或者在工地上顶着烈日砌墙。不光是你不会，我如果有子女的话，我也不想让他们去干这种活。不光是我，所有在城市漂泊的农民工也都不希望他们的子女象他们那样。”

    “这说到底还是一个观念问题。人们普遍认为农民工干的活不体面。但是人靠自己的双手谋生怎么也比向人乞讨要有尊严吧。”

    “不见得。”刘昆说道，“我在外面打工有十多年了，经历了太多的辛酸事。很多老板只是把工人当作为他们创造利润的机器。为了实现利润的最大化，他们敲骨吸髓地压榨工人，付给他们的工资低的可怜。甚至有人辛辛苦苦给老板干活，最后却拿不到工资。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我自己就碰到过好多次。还有的不光是拿不到工资，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被人象猪狗一样的对待。我的一个朋友就经历过这事儿。有的因为工伤，落下终身残疾，只能得到很少的赔偿。还有的因为长期在那种对人体有害的环境中干活，缺乏必要的保护措施，最后得了职业病，为治病花完了打工挣来的全部积蓄，但还是不治身亡。作为劳动者，他们的权益在很多时侯被肆意践踏，缺乏应有的尊重，你能说他们有尊严吗？”

    “照你这么说，象你在大街上卖唱行乞是一件很理直气壮的事情了？”

    “谈不上理直气壮。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这么做没有侵犯任何人的利益。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我是一个好人。如果我应该受到指责，那么这个世界应该受到指责的人实在太多了。象那些恃强凌弱的人，那些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人，他们更应该受到指责，不仅仅是指责，他们应该受到惩罚。然而实际上，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被当作体面人和成功人士来看待。我们这个社会，总是以天使的标准来要求好人，但却以流氓的底线来怂恿坏人。”

    “我并不是以天使的标准来要求好人。”赵教授说道。他与刘昆在语言上的激烈交锋让他不由得对刘昆刮目相看。此人确实有两下子，讲起话来逻辑严密，说服力很强，连他这个大学教授都有点招架不住。刘昆巅覆了赵教授心中固有的街头乞丐低三下四的猥琐形象。

    在与刘昆的辨论中，赵教授现在显然处于下风。他没想到自己堂堂一个大学教授竟会输给一个在街头卖唱的乞丐。这让他心有不甘。他略一思索，找到了一个新的切入点。

    “我虽然在大学里教书，但对于农民工的生存困境还是有所了解的。可是我觉得，面对困境，人应该自强不息，努力奋斗，想办法改变处境，要知道爱拚才会赢。很多成功人士也都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们当初的境况也不比你好到哪儿去。可是他们知道奋斗。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努力拚搏得来的。可是你面对生活的艰难，知难而退，去当乞丐。你在街头卖唱行乞，其实就是在逃避生活中所遇到的困境。面对生活的艰难，你不想去拚搏，所以选择了当乞丐。因为当乞丐比起拚搏奋斗来要轻松得多。”

    赵教授很为自己的这几句话得意。他认为自己的这几句话击中了刘昆的要害。

    刘昆冷笑一声说道：“赵教授你错了。你说我不想努力奋斗，所以选择了当乞丐。可是你知道吗？从我懂事起，我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希望成为一个城里人。刚出来打工的时侯，我发誓要靠自己的努力实现成为城里人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我背井离乡，四处漂泊，饱尝辛酸与不幸。我曾经以为，成为一名城里人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因为人类既然可以登上月球，可以将探测器送到火星，那么对于我来说，成为一名城里人又有什么不可能呢？可是，后来经历过太多的挫折与失败之后，我才知道，自己与梦想的距离太远太远，简真比地球到火星的距离还要远。”

    说到这里，刘昆苦笑了一声，接着声音激愤起来。

    “我对梦想的执著是很多人所想象不到的。为了这所谓的梦想，我放弃了很多东西。为了实现梦想，我苦苦地奋斗着。然而经过多年艰苦卓绝的努力，梦想依然只是梦想，象天上的月亮一样遥不可及，只能仰视。我的信念开始动摇，并最终坍塌。现在，我早已放弃了自己那个想成为一名城里人的梦想。我觉得有那样的梦想是不明智的。那是一个好高骛远的梦想，是黄粱一梦。所以赵教授你看，我拚搏过，奋斗过，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很多。现在，我再也不想什么梦想了。我只做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情。比如说，我现在在街头卖唱，每天的收入可以让我跟别人合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晚上回去以后，我可以跟老婆一起做一顿可口的饭菜。这些都是能够实现的幸福并且现在已经实现了。我现在虽然是一个乞丐，可是我感觉很幸福，远比以前给人家打工的时侯要幸福得多。也许在赵教授您的眼里，我现在的这种生活根本称不上幸福，可是我要告诉你，这已经是我这种人所能过上的最好的生活了。我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当然，我的这种幸福生活是靠卖唱行乞来维持的。但是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因为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况且我又没侵犯任何人的利益。”

    赵教授暗道惭愧。他本来以为已将刘昆逼入死角，

    没想到他竟然能成功化解。他在辩论方面的水平让赵教授不得不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