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刘昆去北洋大学演讲受到了北洋大学学生们的热烈欢迎。

    演讲是在北洋大学的大礼堂进行的。一进礼堂，刘昆看到主席台的上方悬着“欢迎刘昆先生来我校演讲”的横幅。他在北洋大学学生会主席的引导下登上主席台，台下掌声雷动。

    虽然他为这次演讲作了充分的准备，但此时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曾经有很多名人在这个礼堂发表过演说，跟这些名人相比，自己这个前不久还在卖唱的人不免自惭形秽。

    刘昆拿出自己花了一天的功夫准备的演讲稿，开始宣读：

    “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

    大家上午好！

    我今天受邀来这里为大家作励志演讲，但是说来惭愧，我觉得自己身上并没有能够激励大家的东西。根据我的了解，以往能够站在这里发表演说的都是学者名人，成功人士，可我却是一个失败者。虽然我现在写了一本书，但这改变不了我是一个失败者这一事实。

    作为中国著名大学的学生，我相信你们都会有光明的前途，都会有美好的未来。你们将来不会去广东的血汗工厂干活，也不会去工地上当苦力。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你们会在不久的将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随后你们会与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并且长相厮守。这是多么的让人向往啊。我真羡慕你们。

    此时站在这个讲台上，我最想谈的不是我出版了一本小说。这不值一提。我想跟大家谈谈我的梦想。

    我在很小的时侯，就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说起来很简单，那就是希望能够成为一个城里人。第一次出来打工的时侯，我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因为我要去城市了。可是来到城市以后，我所干的活都是城市人不屑一顾的低档活，每天十多个小时，没有星期天，住的是拥挤的集体宿舍，属于个人的时间和空间都被压缩到了极限。虽然常年呆在城市，可是却过不上城里人的生活。我这样的人虽然和那些城里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却是两种活法。他们的生活多姿多彩，而我们只能一边羡慕地看着，一边舔着嘴唇。

    有时侯我去超市里买东西，排队结帐的时侯，我的前后都是城里人。还有的时侯，我去饭馆吃饭，旁边桌上坐的是城里人，他们象我一样吃一口菜，喝一瓶啤酒。更多的时侯，我和城里人一起挤公交车，我的前胸贴着城里人的后背。我能清楚地看到旁边的城里女人脸上的每一个雀斑。这些时侯，我总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城市人的生活离我很近，我就生活在他们中间。但这种想法只是一刹那的，转瞬即逝。我知道，我和那些城市人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们身上分别被贴上了看不见的标签，分属于不同的阶层。

    为了能够跻身于城市人的行列，我想尽了种种办法。意识到打工这条路走不通以后，我开始买彩票。我觉得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买彩票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途径。虽然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非常低，但是我既然无法靠个人奋斗实现自己的梦想，那只能靠运气了。可是我的运气一直不好。我在彩票上面花了很多功夫，费尽心机地想从那些毫无规律的数字中破解出中奖密码，可是每次都是白费力气。不光是白费力气，还白费钱。后来终于有一次，我中了一百多块钱的小奖。紧接着，第二天我又中了一千块钱，然后第三天我再次中了一千块钱。接二连三的中奖让我激动起来。我感觉大奖离我越来越近，我要时来运转了。为此，我兴奋得彻夜难眠。我花了大半夜的功夫精心“推演”出几组号码。第二天彩票点还没开门，我已经急不可耐地守侯在那里了。当天，我把连续三次中的二千多块钱全部押在了我精心“推演”的那几组号码上。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当时那种一掷千金的气魄让彩票点老板惊叹不已。他好心地劝我不要那么猛。可是我当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觉得大奖非我莫属。我象一个赌徒一样，自以为稳cao胜劵，所以不惜孤注一掷。当天买了彩票以后，整整一天我都是既兴奋又焦灼。随着夜幕降临，兴奋和焦灼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更糟糕的是，我竟然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自己可能中不了奖。这种不祥的预感加剧了我的紧张，我的心脏跳得非常厉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离收音机里的播音员报出中奖号码还有几分钟的时侯，我简直要窒息了。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了，当那播音员开始播报当天的中奖号码时，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当时买的是那种中奖号码是三位数的彩票。播音员播报中奖号码的时侯，语速很慢。第一位数字，我中了，心里不由得激动起来。第二位数字，我也中了，我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三位数字全中，我预计可以拿到三十万的奖金。这种彩票每注二块钱，单注奖金是一千块钱。那个我已经中了二位数字的号码，我总共买了三百注。

    当播音员报出第三位数字的时侯，我那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脏一下子落了下去。第三位数字，我没中。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播音员随即又重复了一遍。我确实没中。我一下子感到浑身无力，失望、悲伤涌上我的心头。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买过彩票。虽然我经常能从报纸上看到有人买彩票中了大奖的消息，但这种好运却不会眷顾我。

    这时侯，我彻底放弃了我的梦想。我曾经以为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切皆有可能。可是冰冷的现实让我明白，我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我觉得作为一个力图改变命运的人，我已经被命运打败了。既然败局已定，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随波逐流，还能让自己轻松一点。

    城市无疑是一台精彩纷呈的大戏。可是在这台大戏中，粉墨登场的都是城里人，象我这样的外地人，连上台跑龙套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后台充当杂役。

    在我这样的外地人眼里，城市是冷傲的，如同一个妙龄女子，虽然艳若桃花，然而却冷若冰霜。自己苦苦追求，但对方却始终不为所动，始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让人不由得仰天长叹：“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卡夫卡的小说《城堡》中的主人公为了进入城堡想了种种办法，但最终还是无法入愿。而今在中国，象我这样的外地人，虽然能够进入城市，并且长年在城市里生活，但却无法成为城里人，只能漂着。长期以来，我们只能作为一个外地人漂在自己的国家。城市对于我这样的外地人来说，如同大观园之于刘姥姥。大观园再好，对于刘姥姥这个乡下老妇来说，不是久居之所，最终还是得回去。可是刘姥姥可以回乡下种田，我们这些外地人还能再回老家吗？难道属于我们的就只有老家那一亩三分田吗？

    也许你们诸位对我所讲的这些不感兴趣，因为你们你们不大可能面临象我这样的人所处的生存困境。你们风华正茂，前途远大。我实在不愿用我这微不足道的声音让你们厌烦。但是我想，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家，每个人都是这个国家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怎么能对自己同胞所处的困境无动于衷呢？

    因为知道事不可为，我放弃了成为一个城里人的梦想。这个梦想实在太高远，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婆，经过一番波折以后，我们走到了一起。这时侯，我又有了一个梦想。那就是希望和老婆长相厮守。也许在你们诸位看来，这个梦想简直不值一提，太容易实现了。可是对象我这样的外地人来说，这同样是一件超出个人能力范围的事情。不过后来际缘巧合，我在别人的指引下开始在街头卖唱。这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可是我却靠这种事情实现了与老婆长相厮守的梦想。

    现在的我，你们知道，写了本书，出名了，也挣了点钱。也许我会实现原来那个成为城里人的梦想。但是现在的我，志不在此。我所经历的一切让我明白，公平和正义是实现个人梦想的重要保障。缺乏了公平和正义，不要说实现梦想，连生存都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我现在的梦想不再是考虑个人。我梦想有一天，公平正义的阳光普照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活的有尊严。我梦想到那个时侯，每一位劳动者都能够得到应有的尊重，能够得到合理的报酬，不用担心干活拿不到钱，更不用为了讨要工资而大费周折。至于惨无人道地欺凌和压榨劳动者的事情，到那个时侯会完全成为历史。劳动者应该得到尊重，他们的权益应该得到保护。这是文明世界的共识。

    作为一个追求公平和正义的人，我对弱rou强食的现象非常痛恨。这种现象是人类最大的陋习，是文明世界的耻辱。这种现象的存在让人类一下子退回到野蛮的洪荒时代。我一直认为，是否能够践行公平和正义是区分野蛮与文明的唯一标准。人类社会如果按照弱rou强食的兽性法则来行事，那跟动物世界有什么两样。人是万物之灵，不是两足禽兽，应该按照公平和正义的原则来建立秩序，不应该象野兽一样凭着尖牙利齿互相撕咬。我想，人类完全有足够的智慧做到这一点。我梦想着到了那个时侯，人类不会再象野兽一样将尖牙利爪加之于自己的同类——实际上，在动物世界中，残害自己同类的事情并不多。到那个时侯，强者不会也不敢随意欺凌弱者，而弱者也不必象兔子一样，随时都在竖着耳朵谛听周围的动静，总是担心危险会在不经意间降临。到了那个时侯，每个人都能在自己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找到归属感，不再有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区别。到了那个时侯，每一个农民工都能够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共亨天伦之乐，不再有漂泊流离之苦。

    我今天本来是受邀来为大家作励志演讲的，但是却讲了这么多和励志不相干的话。我确实跑题了，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我今天所讲的都是我最想说的话。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不仅要说出来，我还要让尽可能多的人听到。也许你们平常关注更多的是那些大人物，比如说政坛要人、体坛明星、影视巨星等等。但是我认为，那些站在塔尖的大人物固然让人崇拜，可是众多处于塔基的小人物同样值得关注。当代中国亿万农民工，他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他们是中国的脊梁，是当代最可爱的人。

    我所讲的一切如果让大家不快，我请大家原谅。

    最后，我想用马丁.路德.金的话结束我的演讲：我梦想有一天，深谷弥合，高山夷平，歧路化坦途，曲径成通衢。

    感谢大家聆听我的演讲，谢谢！”

    刘昆的演讲声情并茂，讲到后来，他流泪了。而很多听他演讲的大学生——这些天之骄子们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人类一种可贵的情怀——对弱者的同情。这种人性的光辉同样让刘昆感动。

    掌声经久不息。很多曾在这里演讲的名人都没受到过这种礼遇。

    那位赵教授走上讲台，紧紧地握住刘昆的手，祝贺他演讲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