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寞的大侠（一）
夜已深。 客栈孤灯。 白度有点醉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傍晚到现在已经喝了多少酒。 酒不是好酒，辛辣刺口，烈性比烧刀子还要猛。 白度不在乎，只要是酒就行了。 他害怕那无尽的长夜。他害怕每一次午夜梦回，空对一窗寂寞。在白天，他可以漠然出现在人群中，晚上却不行。 因为他不可能欺骗自己。 每一碗酒下肚，他就在心中呼唤一次雨枫的名字。他不敢喝得太多，他怕雨枫的名字会让他失去本已千疮百孔的心。 一个至爱的女孩在江湖浪子心中的位置，任是谁也无法了解的，除了他们自己。 长歌当哭，白度哭不出来。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么削瘦，那么孤独，那么凄凉。他一杯杯地喝着酒，一点点地让痛苦吞噬他的心。 雨枫！他低低地呼喊。 酒杯已碎，杯口深深地刺入他的掌心。他漠然地盯着流出的血，已忘记了伤痛。 这时，他听到了沉沉的一声叹息。 老板在柜台后面已经睡着。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脸上的皮肤已像被风干了一样。他已经辛苦了一生，才挣下了这家客栈。可生活依旧残酷，他要彻夜地站在柜台后面。 世上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除了白度，客栈里还有一个人在喝酒。 他喝得很慢，白度走进这家客栈时，他已经坐在了那里。他喝酒的姿态温文尔雅。每一口酒他都要尝尽味道后才肯咽下，他喝下的酒不能算少了。 但他的脸色却丝毫没有改变。 他是个中年人，轮廓分明的脸庞，有着说不出来的疲倦。唯一能让人看出他还没有失去信心的，是他的眼睛。 眼睛里的热情、希望，让他的人多了份说不出来的魅力。 他身上的青衫已经发白，显然已有些年头，但却非常干净，一尘不染。在这荒凉的古道客栈中，实属罕见。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剑，黝黑沉重的铁剑。 那声沉沉的叹息，便是他发出来的。 酒已尽，灯亦残。 白度的心却仍然清醒依旧。 原来博一醉也那么难。醉又如何，不醉又如何？白度的眼中有着和外面秋风一般萧瑟的神情。 一夜秋风，不知又吹落了多少黄叶。 一夜秋风，又摇落了多少忧伤在年轻浪子的心田。 白度又拿起了酒壶，可里面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 秋夜漫长，孤灯昏暗。没有酒的夜该怎样度过？门外秋风呼啸，带给天地间一种浓重的凄愁。 老板已经沉睡，他不会再过来添酒。 白度的面前，出现了一坛酒。 酒不是好酒。封口已开，一阵浓烈的酒香扑鼻。白度的精神一震，他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那个青衫中年人。 这样的夜，一个人在昏暗的灯下一杯杯地喝着酒，加上秋风萧瑟，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寂寞。 白度从青衫人的眼中看出了这种寂寞。 这种寂寞，他是那么熟悉，这是拥有了一切，而后又失去一切的寂寞。寂寞中带着深深的伤痛。 可是，在寂寞和伤痛之外，还有些什么。 那是他眼睛里射出的光芒。那里面有热情，有希望，那是一个坚强的人才会有的目光。 但他仍然寂寞。 所以，他走到了另一个寂寞的人身边，带着一坛酒。 他径自坐在了白度的对面，将两只碗放在白度和自己的面前，倒上酒，他将自己的那碗一饮而尽，并不去看白度一眼。 “请你喝酒。”他淡淡地说。 白度漠然地抬起头，看着青衫人。 青衫人已为自己又倒上了一碗，道：“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请你喝酒，因为我现在除了你再找不到别人”。 这个理由不够好，但已经足够。 白度能听出他话里的寂寞，并且懂得这种寂寞。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碗中的酒饮尽。 “我会还你的。”他说。 青衫人笑了，他的笑寂寞而疲倦，又带着那份说不出来的热情。 白度看出他的寂寞已经少了些。 寂寞的人总是渴望友情，友情的出现又是那么的突然。白度和青衫人不再说话。 他们已各自喝了一十三碗。 秋风依然萧瑟，门口的棉布帘子被吹开了一条缝。白度的心中，忽然多了份暖暖的感觉。 是不是因为青衫人？ 他们喝到第十五碗时，青衫人停止了倒酒。 他看看白度已布满红丝的眼睛道：“我不问你是谁，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喝酒，因为我不会安慰你，但我们之间，至少应该有个称呼”。 白度沉默了一下道：“我叫白度”。 “白度！”青衫人的眼中忽然有了更多的热情。“我不认识你，我知道江湖中有一个人，他是个天生的浪子，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独来独往，浪迹天涯，没有一个朋友，却有很多仇人。但想杀他的人大多拿他没有办法，因为他的剑实在太快。有人说，他的剑已不在当今第一快剑手天山雪鹰子之下”。 他看了看桌上白度的剑，道：“这一定就是那把剑吧”。 他忽然一下就明白了面前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孤独，会伤感。江湖中关于浪子白度的传说有很多，其中最引起轰动的是两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 那是件让名震天下的唐二先生恨之入骨的事情。 那么，那个女孩呢？白度为什么还会一个人在这荒凉的古道客栈中饮着孤独的酒？ 这些，他都没有问。 白度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青衫人的脸上现出一股骄傲来，这股骄傲的气质冲淡了他的寂寞，他的疲倦。 他轻轻地道：“我姓桑，桑竹箫”。 白度眼中有光芒闪过。 秋风已不再萧瑟，灯光也不再昏暗。白度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听到了桑竹箫这个名字。 他倒上了第十六碗酒。 “我敬你。”他说，“我知道你的身上一定有一把竹箫，天竺紫禅竹做的竹箫”。 然后，他欣然地笑了。 他看见青衫人的手中，已多了一把紫色的竹箫。 如果问江湖中剑最快的剑客是谁，那么一定有很多人会说是天山雪鹰子和南海白鸥岛主何孤愁。 如果再问江湖中谁的权力最大，回答一定是少林苦禅和尚，他今年已有一百零五岁，为武林公认的泰山北斗。 那么，江湖中谁的暗器最具威力？唐二先生。 谁的兵刃最奇特且威力巨大？是“神兵先生”。 谁的毒药最可怕？桃花宫宫主王姬三娘。 谁的医术冠绝天下？梅林隐士。 谁的功力为江湖之冠？梦鹤峰的梦鹤老人。 但如果问江湖名侠中，大家最佩服、最崇敬的人是谁？那么，回答最多的，一定就是桑竹箫。 龙吟铁剑幽咽箫桑竹箫。 江湖中没有人的故事比他的多，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多管闲事，也没有人比他更热情。 也没有人比他更寂寞。 他的山庄就叫做“寂寞山庄”。 白度和众多正直善良的江湖人一样敬佩桑竹箫，每次听到桑竹箫的故事他总会热血澎湃。 或许桑竹箫的武功在江湖中并不是最好，但因为他的正直，他嫉恶如仇的性情，却使他成为江湖公认的第一大侠。 白度终于见到了曾是他心中偶像的桑竹箫。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也是那么寂寞。 秋风仍在，却已不再肃杀。灯火未改，却已不再昏暗。酒已尽，醉意已上眉梢。这时，箫声起。 桑竹箫的紫禅箫。 箫声幽咽，幽咽自有另一种豪迈。秋风拂落满树的枯叶，漫天飘舞，古道边那株粉色的小花在箫声中枯萎，散作薄薄的几片花瓣，随风飞逝。 秋风虽急，却不若箫声中的秋风。 大风骤起，壮士临渊，谈笑间指点江山，遍数豪杰。更有仗三尺龙泉，天涯海角，快意恩仇。 白度的眼中忽然就有了泪。他的眼前，又飘过雨枫美丽动人的那张脸，他发觉自己有了种莫名的冲动。 他用筷子敲着酒坛，伴着箫声纵声高歌： 壮士纵酒兮须尽欢畅， 知音难觅兮江湖路远。 谁解孤独兮伴我彷徨， 无奈风雨兮怜我衣衫。 箫幽咽，歌幽咽，斯人凝噎。 幽咽的歌声在夜空中飘荡，和着萧瑟的秋风，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 老板已被歌声惊醒，他茫然地瞅着两个醉酒的客人。 这世上他弄不明白的事情很多，这是他的不幸，也是他最大的幸运。 箫声一转，曲调立刻变得高昂。 一时飞花逐叶，流水凄绝。秋风愈急，灯光更残。但白度与桑竹箫的心中，俱已温暖如春。 箫已停，歌已住。白度与桑竹箫相视无言，复又拍掌大笑，笑声中依然有孤独，却已不是那种冰冷的孤独。 他们相互已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友情。 白度冲着醒来的老板叫：“酒”！ 他们的酒着实已经喝得太多，但他仍然还想喝，这就是壮士纵酒须尽欢！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有温暖！ 酒又在手，白度冲桑竹箫道：“喝”！ 只有一个字，他知道桑竹箫一定明白他的心意，他更不会拒绝这一碗酒。 桑竹箫果然又喝下了这一碗。 但他放下碗时，却将碗倒扣在桌上：“我本来该再敬你三碗的，但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喝”。 白度微怔，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你喝得确实已不能算少。”他说。 “不。”桑竹箫摇头，“今天，我本该一醉的，因为今天的酒喝得如此痛快，但我已不能再喝，你也不能”。 白度不解：“为什么”？ 桑竹箫道：“今晚还会发生很多事，所以我不能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