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寂寞的人(一)
三十六名最精壮的汉子组成的方队后面,是五顶小巧精致的软轿。 软轿的上面,坐着五位美丽的姑娘。 前面泼水撒花的姑娘已够漂亮,但那只是局限于容貌,漂亮之中仍脱不了一点粗俗气。轿上的五位姑娘,却美得高雅、脱俗。 面对着蜂拥而来惊羡的目光,她们神态自如。 她们的眼中,有着那么多的平淡和矜持。 仿佛周围的一切并没有影响到她们一分,她们本该接受那么多惊羡的目光。 她们的衣衫华丽,却华丽得非常自然。 所有人都感觉这样的衣衫不穿在这样人的身上,那才可惜。 五位姑娘的目光带着些倨傲,又带着些友善,扫过两边的人群,人群便立刻兴奋起来。 他们感觉自己真的被什么仙子看了一眼。 五顶软轿过后,是一顶八抬大轿。 人们全都瞪大了眼睛,谁也没看过这么大这么华丽的轿子。 轿子足有一丈长,八尺宽。 轿子周身,全是最为名贵的金丝绸。金丝绸,当然是用金丝织成,上面九龙戏珠,栩栩如生。 轿前卷帘上方,更有九颗龙眼大的珍珠耀人双目。 抬轿的八名壮汉,袒露着上胸,露出健美结实的肌rou。但他们此刻,却像是世上最仔细最小心的人。 他们甚至不敢让轿子有一点波动。 似乎轿中的人,无比神圣。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 越是神秘的东西越能引起人们的兴趣,轿中人已在不知觉中赢得了所有人的敬畏。 人们又迫切想弄明白自己敬畏的是什么人。 轿帘垂下,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抬轿的人谨慎缓慢,一步步从人们惊疑的目光中向前行进着。 慕容家的门前响起了鼓乐声。 慕容家的人出来迎接了。 但这时,那顶华丽的八人大轿忽然停了下来。 剑在桌上,手在剑上。 剑便有了杀气。 杀气在心中,白度的心中。 八抬大轿停下了,停在了那家很小的酒铺门外。 轿中人是否感到了杀气? 白度看到那面大旗,猜到轿中人是谁了。 ——唐二先生。 只有唐二先生,唐家还没有人比他的派头更大。 白度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那么多的酒不能博一醉,却已把他的心烧得火热。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雨枫便不用嫁给他,杀了他雨枫便能回到自己身边,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他的手握紧了剑柄。 他的全身都已绷紧。 这时,八抬大轿停了下来。 轿前站出两个眉清目秀的童子。他们手中,有一卷红色的毡毯。 毡毯铺在了轿前。轿帘缓缓打开了。 人们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衫中年人。 白衫很白,因为洗的次数太多。 这样的白衫穿在那人身上,却比任何精美华贵的衣服更显出那人的高贵。 中年人并不很英俊,神态似乎还有些落寞。 但再没有任何一种表情能比他的落寞更让人敬畏。 看他第一眼,人们似乎有些失望,这样的人人群里多得要死,但看了第二眼,便能让人额上出汗。 那份神态,那份气质,是茫茫人海中绝无仅有的。 跨出轿子,他安详、冷静,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那么宁静、那么温馨的感觉。 人们眼中没有了华贵的大轿,没有了五位美丽的姑娘。 人们心中没有了世界,没有了自己。 只有这个中年人。 中年人进了酒铺,他看见了白度,看见了剑,看见了酒。 白度在看自己的剑。剑上已无杀气。 杀气已被中年人安详温馨的感觉冲淡、消失。 白度的心开始下沉,沉到了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的深渊,沉到让他握剑的手变得冰凉的地方。 “我姓唐,人们都叫我唐二先生。”中年人缓缓地道。 白度没有抬头,仍然盯着自己的剑。 他不能抬头,不能说话。他怕唐二先生那种安详温馨的感觉会让他渺小到自己都放弃自己。 他在悲哀,为一个浪子。 他真的怀疑自己错了。 如果在他和唐二先生之间选择,所有人都会选择唐二先生,连他自己或许都会这样做。 唐二先生的安详、温馨不仅让他的杀气消失,而且,已深入到他的心灵深处。 他感到自己永远不可能战胜这样的对手。 安详温馨也是杀气,比任何杀气都厉害的杀气。 唐二先生淡淡地微笑,他的笑让人仿佛沐浴在春光里。 春天,万木复苏,大地解冻。 乡间田埂,活泼质朴的村姑欢颜歌唱,勤劳的人们,衰老的耕牛,在田间劳作。 翻飞的春燕,鸣叫着投入炊烟缕缕的茅舍。 春天,自然开始有了生气,世界开始变得温暖。 唐二先生便似带着春天的阳光俯视着白度。 他没有一点江湖大侠的锐气。 但没有任何一个江湖大侠的锐气能如此让人不敢仰视。 白度不能抬头,不能说话。 在春天阳光的照耀下他只想懒懒地睡一觉。 剑仍在,但已不是能杀人的剑。 白度的心中没有一点杀气,一点也不敢有。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怎么办,他没有办法让自己逃出唐二先生制造的安详温馨的氛围。 但这时,唐二先生已经转过身。 他已不再看白度一眼。他只说了一句话,告诉白度他是唐二先生,似乎说出这个名字后,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唐二先生已经解决了一切。 所以他走了,那么安详,那么温馨。 童子已将毡毯收起,八抬大轿又稳稳向前,好像刚才那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白度开始呕吐,吐到连黄疸水都吐了出来。 慕容家的人怎样迎接唐二先生,外面的人们又用怎样诧异的目光看着他,并且窃窃私语,他一点都没有感觉。 他不停地吐,吐出的黄水中掺杂了血丝。 然后,他踉跄着逃出了酒铺,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只想逃离这一切。 卖叉烧包的老肥拦住了他:“你醉了”。 他一拳将老肥打得倒飞出去,撞翻了路边摊子,老肥满地打滚,这一拳,已将他的鼻梁打碎。 然后,满街的人都在看这个疯子。 白度踉跄着,撞倒了行人,撞翻了摊子,他全然不顾。他只想让自己从这里消失,彻底地消失。 他拐过一个弯道,终于不见了。 老肥够肥,据说是吃了太多叉烧包的缘故。 肥硕的身体在地上打着滚,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他的手捂住鼻子,鲜血鼻涕已弄得满脸满身都是。 卖花线的王伯、算命的钱瞎子、杀猪的麻杆、摆面摊的糊佬一齐围了上来。 王伯道:“那家伙是个疯子”。 钱瞎子道:“这样的疯子死了才好”。 糊佬道:“他竟然敢打肥哥”。 杀猪的麻杆立马抽出一把尖刀:“我去把他杀了”。 一锭银子落在了他们面前,银子足足有十两。老肥不再打滚,不再嚎叫,他的眼睛放出了亮光。 他们抬头,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着一件宽松黑色长衫,面无表情地负手而立。他看着地上的老肥,样子显得很是怜悯。 老肥已忘了疼痛,他颤抖着捧起那块银子。 “给,给我的。”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中年人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十两银子已不算少,抵得上老肥一年的收入。鼻子没了不要紧,有了银子就可以做很多事情。 王伯、麻杆、糊佬目瞪口呆,他们俱在心中懊恼,为什么刚才自己不上去拦住那个疯子,为什么不让那疯子打碎自己的鼻子。 钱瞎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怎么啦”。 没有人回答他,老肥紧抓住那锭银子,高兴得身上肥rou不住地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