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凉莫忘添衣（一）
深夜，无星亦无月。 薄雾缈缈，飘忽在萧瑟的亭台间。 后园中原本开满无数嫣红的桃花，而今，这些桃花早已被风吹雨打，岁月磨侵，只剩下些孤零零的桃枝，仍在这里伫立。 伫立是为了等待，来年的春天，还会有桃花灿烂的时候。 而人呢？人是否能像这桃花一样，几度春红？ 白度默立在这桃林中，雾气已润湿他的衣衫。他就那么孤独，那么无助地凝视院墙外小楼上那点微黄的灯光。 小楼依旧，灯火依旧，里面的女孩是否依旧？ 他已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春天，他来慕容府求婚，雨枫在一个晓风沉醉的晚上和他漫步走在这片灿烂的桃林中。 然后，他在这桃林中看小楼上的灯火和女孩。 那夜，雨枫送给了他一张诗笺。浪子的生命中不该有诗，但那首词，他却已永远记在了心间。 白度手扶一株苍老的桃树，情不自禁低声吟念。 雨枫填的是一首《菩萨蛮》。 “弄影双双春缱绻， 共问桃红何翩跹。 几度春花夜， 相诉语苍天。 问君天涯路， 何处结尘缘。 与君共华发， 相守意缠绵。” 薄雾缥缈，小楼上的灯火更加朦胧。 “与君共华发，相守意缠绵”。 白度痛心地向着小楼，在心中低唤：“雨枫，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一起相守到头发花白，也不改变自己的情意。雨枫，坚强些，难道你真的已认不出昔日深爱的人”？ 薄雾转浓，那一点微弱的烛火消失在雾中。 人生不也有很多这样的雾？人在雾中，茫然四顾，哪里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属？ 白度不敢相思，他怕太多的相思会让自己失去勇气。 但他又不自主地相思，相思已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只要你相思过，就一定能理解这种心情。它能让你恨不能将自己燃烧，只要所爱的人能被这团火球吸引。 白度没有燃烧，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看见了雨枫。 真的是雨枫。 雨枫已削瘦。白度的心在痛。 女孩从薄雾中走来，白色纱裙将她与这雾融为一体。 女孩的脸上带着纯真的茫然，像是她刚自雾之后那个混沌本初的世界走来。 她的目光，依旧清澈，依旧温暖。 “雨枫！”白度颤抖地叫，他以为是在梦中。 雨枫柔柔地微笑，像这雾，“你在这里”。 白度的心又痛，女孩的话安静而平淡，没有丝毫的激动和惊喜。“你在这里。”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 白度那么失望那么忧伤那么憔悴地看着仙子般的女孩。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那么灰暗。 雨枫奇怪地道：“你不舒服了”。 白度无力地摇头。 雨枫微笑：“夜深了，天好凉，你该回去休息了”。 白度再也忍不住，他冲到雨枫身边，用力扳住她的双肩：“雨枫，你仔细看看，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 他那么用力，以致雨枫脸上有了痛苦的表情。 雨枫轻叫：“你弄疼我了”。 白度沉痛地凝视她，看她的惊诧，看她的疑惑，看她那一点点害怕，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对不起，雨枫。”他痛苦地道。 雨枫同情地看着他：“你怎么啦，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你很好，雨枫。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你会慢慢记起一切的，我应该等待。”白度低沉地道。 雨枫低下了头：“对不起，我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白度摇头：“这不能怪你”。 雨枫渴望地道：“我以前做错了什么事吗？我竟然让你这么痛苦，告诉我好吗”？ 白度苦笑。什么都可以告诉，家庭、父母，这些，她都能接受。爱能告诉吗？没有感情的爱，她能接受吗？ 白度没有把握，他不能强迫女孩。 雾缥缈，夜沉沉。 雨枫在雾中，朦胧极了。 白度叹息。他的心情已冷静下来。至少，雨枫无恙。雨枫无恙已能让他放下心来。 雾朦胧，人朦胧。 白度又轻声念那阙词： “问君天涯路，何处结尘缘。 与君共华发，相守意缠绵。” 雨枫用心在听，她的脸上现出深深的迷惘。 “好美的词。”她道。 白度苦笑：“你还记得这是谁写的吗”？ 雨枫竭力思索：“好熟悉的词，但是，我不记得了”。 白度叹口气，他知道雨枫现在绝不可能恢复记忆。 “你的毒根治了？”他问。 雨枫感激地笑笑：“是，谢谢你”。 她顿了顿，道：“你的伤也好了吗”？ 她被猎豹施了蚕茧大法走出车厢后，白度已经毒发倒在地上，所以，她还记得。 只这么一句关怀的话，又能让白度激动起来。 “我没事。”他道。 他看了看雨枫身上单薄的纱裙：“你回去吧，天凉莫忘添衣”。 雨枫柔柔地笑，然后转身，消失在雾中。 白度怅惘地站立着，一动不动。 桃林寂静，薄雾朦胧。 又看见了小楼上那微黄的烛光。 白度忽然想喝酒。只有博一醉才能打发这漫长的秋夜。 醉，也是寂寞地醉。 他想到了桑竹箫、猎豹、叶飞鹰、滕讯。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 慕容府的宅院很大。不知是否有意，慕容秋水安排白度住的房间便叫做“枫舍”。 枫舍的四周自然种了许多的枫树。 暮秋，枫叶已红。 穿过这些枫树时，白度的心情愈发沉重。他采下一枚枫叶，长声叹息。 枫舍中有灯光。这么晚了谁还会来？ 莫非是另一个寂寞的人？ 莫非那人也无法一个人排遣这寂寞的长夜？ 白度推开门，立刻闻到了酒的香气。这绝对是二十年以上的陈年竹叶青。然后，白度看见了一个女人。 一个伏在桌上昏昏欲睡的女人。 听见门响，那个女人坐了起来。白度见过她，她赫然正是在慕容府前面街道上那五乘软轿上的五个女人之一。 百度知道，那五个女人是唐绿竹一系的唐氏五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