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仙侠小说 - 覆魔记在线阅读 - 第二十一章 死,也要战斗(四)

第二十一章 死,也要战斗(四)

    太阳山庄主人脸上,忽地有了恐惧。

    他三岁那年,当从满是血水的地上爬满十圈站起来后,他再没有尝到恐惧的滋味。

    他接受过很多严酷的训练。

    太阳山庄里有一根很高的“T”形长杆,足有五六丈高,为了训练摒除杂念,忘掉一切,包括自己,他被一根比小指还细的草绳悬在横杆上。

    草绳易断,跌下去,只能是血rou模糊的一摊。

    他没有害怕,没有恐惧。

    到后来他能在那杆上吊一天而忘了时间。

    太阳山庄还有一间石屋子。

    他十五岁那年被关进去,里面还有四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石门关上,石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石屋里的孩子都知道,石门再开时,石屋里只能有一个活人。

    一个人必须在黑暗中杀死另外四人。

    杀不死别人,自己只有死。

    那时,他没有恐惧,他像最凶残的狼,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等待石门开启时的那一缕阳光。

    他没有死,死的是别人。

    每天临睡前,他还要**着身子让刀锋在身体上重重地划上两刀,从而习惯痛苦。

    这也从没让他感到恐惧。

    但年轻公子安详平静地走来,他却感到了无比的恐惧。

    年轻公子秀气的面孔,倒像一个女孩。

    他的模样柔弱得不像一个江湖人。

    但他走来的气息却让太阳山庄主人不能露出一点杀气。杀气露出,只怕杀死的,只能是太阳山庄主人自己。

    年轻公子的寂寞、忧愁,竟也都变作了让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他能让人想起宁静的幽谷。

    幽谷,秋天。花儿慢慢枯萎,漫天都是腥红的花瓣,花瓣不伤人,只伤秋。

    年轻公子踩着一地的落英,缓缓走来。

    走来,他的身子也变作花瓣,融入到花雨中去。

    那是份宁静,那是份忧伤,一切全都那么美丽,却又那么让人不忍目睹。

    年轻公子带着这份气息,走入到人的心中去。

    太阳山庄主人退了一步,他只能退。

    他想出手,像杀以前杀过的人那样杀了他,但是,他不能,不是不敢,他可以直视死亡,却不能面对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此刻,竟似成了他心中最隐秘的部分。

    他不能动手,不能向自己动手。

    不能动手,只有逃避。

    他终于带着两名太阳使者,几个纵跃,消失不见。

    年轻公子停住了,眼中充满了同情。

    他为什么同情太阳山庄主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还未动手便能惊走神秘的太阳山庄主人?

    他的功力,是否比太阳山庄主人还要高出许多?

    为什么他以前在江湖中没有出现过?

    他的内心,是否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一切,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他解开白度的xue道,站到了一边。

    白度看着年轻公子缓缓走向太阳山庄主人,他已经冷静下来。叶飞鹰死了,他逼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年轻公子似乎是有魔力的。

    他不仅惊退了太阳山庄主人,而且平息了白度。

    白度默默地捡起鹰剑,跪倒在叶飞鹰的尸体旁,一动不动。他的身上有血,嘴角有血,眼眶有血。

    他的血和叶飞鹰的血流在了一处。

    他的眼前还留着大漠中那一夜的情景。

    纵酒高歌。叶飞鹰那么豪迈,那么骄傲,他说他要重振大风堂,让它成为大漠第一帮。

    而现在,他死了,真的死了吗?

    白度轻抚他的尸体,血还是热的,但他死了,毫无余地地死了。白度抬头,看见天空正有一只展翅的雄鹰飞过。

    大漠鹰神是不会死的,他已化作了真正的鹰,投入蓝天,飞回他的大漠中去了。

    他的英魂将与大漠同在。

    滕讯推开了江伊人。

    他的眼中充满了痛苦,这份痛苦烧灼着他的心:“为什么不让我动手!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一直欺骗我,而我仍然信任你,你竟是这样一个女人”。

    他早已猜到江伊人是太阳山庄的人,但他不在乎,无论江伊人以前都做了些什么,他决心要改变她。

    但当她阻止他冲向太阳山庄主人,他愤怒了。

    叶飞鹰是白度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虽然谁也没有将它说出来。叶飞鹰的铮铮铁骨,大侠风范,让滕讯钦服。

    而今,他死了,他的朋友却眼睁睁看着凶手走开。

    所以,他愤怒。

    他更愤怒,当江伊人偎入他怀中时,竟偷偷点住了他的xue道,否则,他无论是否失去功力都会出手的。

    即使像叶飞鹰一样浴血而死。

    他知道江伊人对他是真心,但她为什么不让自己恢复功力,她说要让他保护她,是谁要伤害她?

    江伊人转过头不看滕讯:“如果我要害你,你早已死了一千回”。

    “我活着,不仅需要爱。人的生命中还有许多是爱无法填补的。”滕讯不再看她,转身向叶飞鹰尸体走去。

    江伊人怔住了,莫非自己真的做错了?

    她看着滕讯毫不犹豫地走向叶飞鹰,他的胸襟上还有她的血,但他的步子,果断而坚定。

    江伊人眼中有了泪。

    她终于发现自己还并不是完全了解滕讯。

    白度在挖地,用手指。

    他挖得很慢,一下又一下。他的眼中,一片茫然,痛苦到了深处,才会变成这种茫然。

    滕讯蹲下,不说一句话。

    他挖地的速度和白度同样缓慢,因为他也和白度一样要借挖地来真正平息自己。

    江伊人默默看着两个男人,江湖中的两大浪子。

    她忽然真正明白了另一种感情。

    她走过去,她要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

    滕讯粗暴地推开她:“你走开”!

    她的泪又在眼中打转。

    但她并不怪滕讯,她已从滕讯此刻的粗暴中看到了他那颗真挚热情的心。

    她并没有走开,她用自己的红绫裹住了叶飞鹰。

    下雨了。小雨。

    雨中的枫更红,它被清凉的雨水冲去了多日沾上的灰尘,焕发出另一种全新的红色。

    雨水洗不去地上的血。和枫一样红的血。

    枫林边上,坟已堆好。

    江湖中人,死在哪,葬在哪。

    叶飞鹰长眠在了这红枫的世界中。

    白度滕讯立在坟前,悲痛竟似已随叶飞鹰一道埋进了土中,他们的眼中,只有无比的坚强。

    他们知道安慰叶飞鹰的,只有坚强。

    一块石碑忽然立在叶飞鹰的坟前,白度滕讯抬头,看见了年轻公子寂寞的目光。

    寂寞中,还有一些热情。

    滕讯握住他的手:“谢谢”。

    他摇头,然后,他用手指轻轻在石碑上写下了五个字,想不到他的指力也如此高强,石屑落下,五个字苍劲有力,截然不似他的外表。

    “大侠叶飞鹰”!

    白度滕讯浑身一震。

    大侠。

    叶飞鹰是大侠,真正的大侠。他的一生,也只有用大侠两个字来形容。

    真正的大侠,决不是沽名钓誉的那一种。

    甚至,他们的一生,从来没有别人叫过他一声大侠。

    但他无疑是真正的大侠。

    白度滕讯再看年轻公子,眼中已多了许多温暖。

    他和叶飞鹰从未有过交往,但他却懂得叶飞鹰。

    秋雨绵绵。绵绵的雨是否也在伤秋?

    白度、滕讯、年轻公子和江伊人在坟前,坟在枫林边上,枫林在寒山上,寒山在天地间。

    雨中,有雄鹰在孤独地盘旋。

    没有夕阳,只有秋雨。

    黄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