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外边那一声喊，吓坏了屋子里所有的人，太爷爷和潘大姑娘互相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刚派走的小月已落入了贼手，而他们也被团团包围了。

    太爷爷和潘大姑娘也很纳闷：关老道怎么会摸到二王村来呢，还知道他们准确位置所在，两个人就想起了什么，都看了眼炕上躺着的受伤的红梅，红梅显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满是惊慌。太爷爷和潘大姑娘是想起了送红梅回来的那个浓眉大眼的男人。

    潘大姑娘还很镇定，拿起棉大衣来穿着，就对太爷爷和干妈说：“你们在屋里呆着别出去，俺去会会他们！”潘大姑娘的干妈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早慌得六神无主了：“出去他们……他们会杀了你的！”潘大姑娘还没说什么，太爷爷就来了一句：“俺跟你一块出去！”潘大姑娘这时已戴上了帽子，用围巾围了半拉脸。“俺也去！”早站起了身的柱子也在一旁说。潘大姑娘看了看他们，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接着，潘大姑娘又扔下了一句：“娘，你照看着点儿！”人就往外走。

    土院墙没多高，骑着马在墙外，院内就能看得见，何况关老道他们还点着五六支火把。打开屋门还没走出来，太爷爷就看见了端坐在马上绷着脸的关老道、他身旁一匹马上被捆绑着，塞了嘴的小月，以及他身后那个送红梅回来的浓眉大眼的汉子，他正得意地笑呢。看见这个汉子，太爷爷和潘大姑娘心里就彻底明镜了，他们已着了关老道的道儿了。

    关老道确实心计过人，当时他们在后面猛追红梅，他下令抓活的，心里是想着抓个人质，逼着太爷爷再次现身，反正母亲也安然回到了身边，这次他决不会让太爷爷再得了什么把柄。可当他们追到那条冰封的小河边，看见倒地的红梅受了伤，关老道脑子里忽然就蹿出一个念头，就又计上心来，才又改变了主意。所以关老道才没把红梅抓回去，也没打死她，而是枪伤了她一条腿，牵走了她的坐骑，让她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关老道带着众弟兄打马走后，回到遭遇鬼子兵的地方，那些鬼子兵竟还没走呢，他们看见关老道带人追了过去，就想等着看看结果。关老道见了那个日本军官，就一脸泪丧的摇了摇头，那个日本军官明白了，顿时满脸的愠怒，但终究还是没发火，一挥手，所有的鬼子兵都上了摩托车，然后就一溜烟地走了。关老道看着他们的背影，沉吟片刻，带着人又打马奔跑起来，他要就近找个村庄，弄辆马车，好让手下的弟兄乔装成普通百姓，去救河边受伤的红梅。

    没和日本军官说实话，关老道是有自己的打算，引太爷爷上钩的计划已经失了手，让他在日本人面前丢了面子，实施这个新的计策，若还让日本人再跟着掺和，万一再失了手，那他的威风就全扫地了。没有日本人跟着，如果计划落空可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若是成功了，那再向日本人报喜邀功也不迟。关老道的新计谋其实是铤而走险的一招儿，比不上抓红梅回去，再要胁太爷爷稳妥，但高明的人就高明在这儿，铤而走险有时是很有效的，也很捷便。

    关老道带人就远远地跟在那个乔装的弟兄后面，直到看见马车进了二王村，他们才打住，怕被发现打草惊蛇，就找了地方藏起来，等那个弟兄返回来向关老道一汇报，关老道不禁喜出望外，跟据弟兄的描述，他判断出屋子里的小个子男人肯定是杨玉红，他仍纳闷杨玉红身边怎么会跟着女人，而且还这么多。一帮人正合计呢，放风的弟兄就来报告，说二王村里有人骑马跑了出来，关老道一听马上布置埋伏，所以当小月跑到埋伏处，就被伸出的十几支枪瞄上了，还没等醒过神儿来人就被拿下了。关老道这才押她进村包围了干妈家。

    太爷爷他们在门口看了看外面的架势，就往院子里走，潘大姑娘要搀扶着他，他却甩开了，硬挺着走了出去，竟走得和正常状态没啥两样，看不出他的右脚有啥毛病。太爷爷是不想让关老道看出他的劣势来，其实他的额头已疼出了汗，早在潘大姑娘在屋里穿棉大衣时，他脑瓜子里就转了转，心里句有了一个主意。所以一站到院子里，还没等潘大姑娘开口呢，太爷爷就看着墙外马上的关老道，抢先说了话：

    “关老道，你不是要抓俺杨玉红吗？俺在这儿呢，你就别难为其他人了！”

    潘大姑娘一看太爷爷自报了身份，就很着急了，但已经晚了，她原本也是有打算的。关老道打量着太爷爷，又看了看他身旁的两个人，柱子他认识，他的目光就在潘大姑娘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冷笑着开了口：“杨玉红，你死到临头还英雄救美，亏你是个男人，动刀动枪的事，也带着这么多娘们上阵！”

    关老道此话一出，太爷爷和潘大姑娘都吃了一惊，难道他知道了潘大姑娘的真实身份？但又一想就松了口气，那个浓眉大眼的男人已看到了潘大姑娘她们的女儿身，但他却不认得潘大姑娘。关老道曾见过潘大姑娘一面，但此时的潘大姑娘围着半拉脸，他也认不出来。太爷爷这时真想一枪打死这个老道，可他身旁毕竟捆着小月呢，他不能不顾忌。

    “关……”潘大姑娘忽然开了口，但她只说了一个字，就被太爷爷又抢了过去：“关老道，你别废话，你想要的是俺，把其他人都放了，俺会跟你走！”

    关老道又冷笑了两声：“杨玉红，你就别做梦了，你看这房前房后有我多少弟兄？早成了我囊中之物，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太爷爷的鼻子里“哼”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盒子炮：“别忘了俺手中的这把枪，它也不是省油的灯！”太爷爷说着顿了一下：“既然都要死，那俺就多拉几个垫背的，你若是放聪明了，放了其他的人，俺保证不打一枪，任你捆绑！”太爷爷说话时，潘大姑娘和柱子握着枪的手，都不禁紧了一紧。

    太爷爷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关老道犹豫着，他知道太爷爷的枪法了不得，所言并不虚，他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好，杨玉红，我敬你是一条汉子，相信你说一不二，我关老道也是个识时识务的人，我可以放你的人一条生路，不过……”关老道说着用马鞭指了指身旁马上被捆的小月：“为了谨慎起见，这个丫头我却不能放！”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太爷爷侧过脸来看了看潘大姑娘，潘大姑娘显然要对他说什么，太爷爷却又把脸转了过来：“那好，俺杨玉红谢了！”太爷爷说着抱了抱拳，接着又说：“关老道，你送人情送到家，能不能再给他们一匹马？”

    关老道这次倒表现得挺大方：“好说！”他一挥手，一个弟兄就把红梅原先骑的那匹马牵到了大门口，然后他再一挥手，大门口两边就闪出一条过道儿来。

    “俺不会走的！”潘大姑娘看着太爷爷，忽然斩钉截铁地说。“柱子，你带着她们两个先走吧！”她这一句是看着柱子说的。

    “俺也不走，大哥，俺陪你一块儿死！”柱子也很坚定。

    太爷爷看了看两个人，竟还能笑得出来：“他们要抓的是俺，你们留下不是白送死吗？再说，你跑出去也可以替俺报仇……”太爷爷说到这儿嗓子眼儿里就苦涩了，他确实还没活够，他还有愿望没完成，最其马翠花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他还没见上一面，而在娘的坟头前，他也许诺过要回去给她换口好棺材的，看来他也腾不出空来了。太爷爷强忍着没让眼泪涌出来，在仇人面前，他不能表现得太软弱，他就接着对潘大姑娘说：“你跟柱子一块儿走吧，他一个人也照顾不了两个人，俺的那些弟兄你就照看着吧！”太爷爷说完又看向柱子：“柱子，听大哥的话，赶快走吧，俺下山来就是为了救你，你若是真死了，弟兄们还不戳破俺的脊梁骨啊！”

    “不走，反正俺不走！”柱子竟抹起眼泪来。

    真是生离死别啊，潘大姑娘也觉得鼻子发酸：“杨大哥，咱吃的就是刀尖舔血这碗饭，自打上山那天起，俺就把命扔在一边儿了，既然已到了这个地步，咱就死在一块儿又何妨？”

    潘大姑娘对太爷爷的称谓竟改了口，她的话刚说完，就听院子外的关老道拍起了巴掌：“好，好，是真感人哪！杨玉红，我答应放他们走了，可他们却不愿走，这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太爷爷没说什么，却忽然将那把“盒子炮”顶在了自己的太阳xue上，看着潘大姑娘和柱子：“你们要是不走，俺现在就打死自己！”

    太爷爷的面容竟狰狞得可怕，潘大姑娘和柱子两人不禁都愣住了。潘大姑娘知道太爷爷一犟起来啥事都能干得出来，她咬了咬嘴唇：“好吧，柱子，咱们快走！”潘大姑娘说完就转身进了屋，柱子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潘大姑娘再出来时，怀里抱着受伤的红梅，身后跟着神情紧张的干妈，太爷爷这时已把枪从头上挪开了。潘大姑娘让柱子把在大门口的马牵过来，柱子就过去把门打开，把马牵了进来，潘大姑娘又让他上了马，然后就把红梅也扶在了柱子背后，再用一根绳子把她捆在了柱子的腰上。接下来潘大姑娘就把干妈搀到了在院子里拴着的自己的马上，也像驮着太爷爷时一样，翻身跨在了干妈的背后。潘大姑娘做这一切时，没看太爷爷一眼，她是不敢再看，可她和柱子打马要出院门时，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真是很深情的，可惜太爷爷却没心思体会，他满脑子的神经都紧绷着。

    潘大姑娘骑马通过那条闪出的过道儿时，她的目光和关老道的目光就不经意地碰到了一起，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这一瞬间也让关老道愣了一下，他觉得这目光似曾相似，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

    潘大姑娘当然就这么扔下太爷爷，按她的行事作风，一出了关老道布下的包围圈，她就回杀个回马枪，可是她现在却不能，她知道太爷爷之所以那么做，不单单是为了救她一个人，她要尽快把干妈三个人尽快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她再设法搭救太爷爷。潘大姑娘确实是这么做的，她离开二王村很远后，把三人先藏在一个小山丘的后面，还脱下自己的棉大衣盖在了红梅的身上，然后她就穿着那件小棉袄，拎着双枪，打马来到一条道路旁藏身守候。

    那是一条不太宽的马道，但从二王村走，无论是到薛家镇还是到鬼子兵驻守的县城，那条道都是最直接的。那时已近子夜时分了，潘大姑娘远远看见一群黑影跑过来，等近了就隐约看见马上还绑着一个人，却看不清男女，尽管潘大姑娘感到很奇怪，但机不可失，就开了枪，为首的一个汉子一头栽到了马下，其余的忙纷纷朝这边开枪，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让她奇怪了：那些人打着打着，却忽然都调头跑了，连马上被绑的人都不顾了。潘大姑娘便追赶着跑到了近前，一看马上绑的人正是小月，就忙帮她松了绑，拽出了塞在嘴里的布头，小月就告诉她，太爷爷被关老道亲自押着，一直隔了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潘大姑娘听完恨得一跺脚，就没打马去追，她知道追也追不上了。

    关老道简直就是个人精了，他怕太爷爷在附近还有弟兄，而脱身的几个人正好去联系，就分了两伙人押送，多的那伙人在前面押着小月走，而关老道就带几个人在后面押着太爷爷，保持一段距离断后，反正抓到了太爷爷，小月也就无足轻重了，只要发现前面有什么响动，关老道就赶紧押着太爷爷绕道跑。潘大姑娘这个后悔呀，她恨自己的头脑关键时刻掉链子，其实她看见一伙人押着一个人跑来时，她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潘大姑娘带着两个姑娘、柱子和干妈又回了二王村，关老道既然带人来过又离开了，干妈家暂时还是很安全的，经过这么一番的折腾，伤势严整的红梅又昏迷不醒了。在干妈的家里，潘大姑娘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只身去薛家镇，夜闯“大刀会”。虽然潘大姑娘也拿不准，关老道是把太爷爷直接押送给了日本人，还是押回了薛家镇，但她目前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她敢肯定的是，关老道的母亲定是被送回了大刀会，所以无论太爷爷被押没押回薛家镇，只要去了她能见到老太太，那太爷爷就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潘大姑娘明白，她此去恐怕也不会活着出来，可人的举动有时不是理智不理智能区分的，也不是“jian”和“傻”能衡量的，对潘大姑娘来说，能让她为之牺牲一切的男人不是不多，而是此前她从来就没遇到过，但现在她却遇到了，虽然两个相处没几天的时间。你说潘大姑娘不值得也好，说她不顾抗日救国的大局也罢，反正她心甘情愿这么做，不关其他人鸟事。

    在临去之前，潘大姑娘先做了两件事，一件是让柱子赶去七星峰，通知还在山上的王老疙瘩他们，尽快赶往薛家镇去县城的路上埋伏，如果太爷爷还没被及时送往县城，那这也不失为一次抢人的机会，若埋伏落了空，也不必再耽搁了，就直接转移去马架山。柱子的精神头已恢复了不少，潘大姑娘吩咐后就赶紧骑马走了，不敢延误。

    另一件事是，潘大姑娘身上的现大洋几乎都拿了出来，让小月天亮后买辆马车，带着干妈和红梅找一个新地方安身，也赶紧找大夫及时给红梅诊治，等一切安排妥当了，就赶去马架山，联系王老疙瘩，召集发展的弟兄，指认埋藏枪支弹药和金条的地点，让大家尽心尽力打鬼子。小月听后，就含着泪答应了。

    干妈抓着潘大姑娘的手，哭着说啥也不让走，潘大姑娘就含泪给老人磕了一个头。她离开时已是四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