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给血伶人一点帝国震撼(四)
愤怒。仿佛触及寒冰时从指尖席卷而上的炙热错觉。福格瑞姆品尝着这种陌生的味道,在震撼性的美中战栗不已。 他不是人类之主的第三子,那个披坚执锐站于帝皇右手边的爱将已经安枕于银宫深处,为新主人提供的放浪快乐沉醉不已。这些记忆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部老旧的历史书,发人深省,但也仅此而已。 那些记忆在借着他的口说话,抒发他不懂的怨恨与衷肠。为什么选择了背叛,又为自己亵渎的荣誉骄傲?为什么向父亲举起剑,又在意彼此之间的骨rou亲情? 有心的人真是奇怪。福格瑞姆想。他诞生于羊水管道中,出生时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就是实验室有毒物质混合鲜血的刺鼻气味,他发出的第一声啼哭伴随着兄弟的哀鸣。 很久之后,福格瑞姆才知道,那些有着白发和数目不一紫色眼睛的扭曲rou体的尖叫发源于痛苦。作为克隆体,他们非常不恰当地有了心,因此被自身的存在完全逼疯了。这是失败,但血伶人不会浪费任何血rou。他们被丢进猎场中,用来测试唯一的成品。 一个靠嗅闻他人情绪才能明白其为何物的怪物。 而刚刚诞生的福格瑞姆手无寸铁,捏着一片营养舱的碎片环视形态不一的同胞们。他们数量大概有十几个,发出似哭似笑的咆哮声。他又抬头看着观众席上的血伶人们,感受到血rou面具下深邃的恶意与恶毒的欢愉。 他的兄弟们想死,无端地,福格瑞姆有点羡慕他们。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很好。”他听到那个最高大,也最丑恶的血伶人说。它从座位上起身,袍下的扭曲血rou皱缩着前行。“这个还能用。” 福格瑞姆默不作声地擦去脸上的血,理解了这是自己被允许保存的意思。但他没有感到一丝欢乐,只是低头看了看脚边“兄弟”堆叠的尸体,一缕缕银发无声浸在血中。 为什么他们死的时候,散发出一点甜丝丝的味道? “我很抱歉。”福格瑞姆说。 拉卡特呆了几秒,脸上黑色的脉络都抖了抖。“你正常点。” “我因为你合理的推测生气,这是不对的。”凤凰慢慢搅动着杯中的茶水,“所以道歉是负责任的态度,无论如何,好的家长要学会以身作则。”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福格瑞姆轻柔地说,“谢谢你。” 血伶人啪嗒一下躺回了盒子里。“那就麻烦关上盒子,然后忘掉我。现在,立刻。” 凤凰从善如流地走上前,在把银锁扣回插槽前,他说了一句:“还有,罗嘉真的很可爱,你应该见见他。” “不必!”血伶人在盒底大喊,附带了一串灵族脏话。 福格瑞姆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走到床边躺下,双手规规整整交叉在腹部,闭上了眼睛均匀呼吸。 他不需要睡眠,但早上醒来去见孩子和孩子的母亲,也许是件不错的事。 ----------------- “你好。”阴影里的声音轻柔,不像是恐怖故事中的怪物,甚至……礼貌到拘谨的程度。她缓缓走出角落,灰蓝色的眼睛望着女人,即使在光下也过分黯淡。 “您好,雪莱大人。”女人屈膝,行了個福格瑞姆大人教授的礼节。 “我来向你表示感谢。”雪莱褪下兜帽,她有一张人的脸,也仅仅是脸而已。衣领里伸出一节节的发亮金属支撑头颅,丝丝缕缕的白色金属丝从颅骨上蔓延,一直淹没在后颈处长袍的褶皱里。在抹去细节的走廊灯下,她的脸几乎是美丽的,灯光勾勒出微微上扬的唇形,但不能缓解携来的恐怖。 “感谢?”她诚惶诚恐。大人的声音是这么平淡,以至于更像是在宣布审判。 雪莱轻轻颔首。“感谢你对你的孩子的悉心养育。” 女人觉得她的措辞非常怪异,但不敢提出来。只能轻声应和。雪莱仿佛看出她的心思般:“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她大着胆子说:“只是……我不敢说小大人是我的孩子,也不敢为此获得感谢。”她怎么可能诞育这么美丽的存在呢,即使那个小家伙每天只会牵着她的裙角也是一样。 雪莱似乎被她逗笑了。“当然,他呼唤你为母亲,把你视为在我们这些怪物中的保护人。你全心全意地爱着他——这是最重要的,凡事就是这样,谁最爱这一事物,谁就拥有它。” 女人紧盯着自己的脚尖,猜想这古怪的哲学究竟多久会结束。 “这孩子的亲父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而我们也相差不远。我们把他视为工具、玩具或者某种象征性的戏剧角色。而你把他看成孩子。” 金属制成的女人似乎陷入回忆。“文明——抱歉,我不能在科尔基斯语里找到对位的词汇了——的根基就在于此。当伱把子嗣视为工具时,他们就会更好地延续你的残暴,然后回报他们的所学,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也做过很多这样的事。如果我非要评价的话,我会称其为——” “咎由自取。”雪莱勾勾唇角,女人莫名觉得她的神情更像人了。 “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玩弄纯洁的灵魂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们需要一个半神,将领和祭司,来引领我们走出黑暗。而你给了他成为孩子的机会,不为庇护,不为迷信。神之子就此蜷缩于稚子的躯壳中,远离外界的残酷,他将终生感激。在余生的黑暗中,他都会从其中汲取力量。” “谢谢……”女人低声说,意识到某种弦外之音。 “但神子究竟是神子,假如长久被关在果壳中,他只会变为畸形。凡人的畸形戕害自己,国王的畸形戕害民众,而他的畸形……会为人类带来黑暗。” “所以,您要除去我吗?”她询问道,意外失去了恐惧。 雪莱用怪异的眼神看了她两秒,摇了摇头。“不,我今天来,是为了遵从一项我们时代的准则。给予一心求死之人安宁的权力,而不令其在未来的残酷中结束。” “您的意思是……” “你会死,”雪莱斩钉截铁地说,“死于福格瑞姆。” “我不相信。”话刚出口她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强硬。没有办法,涉及那位大人的事她总是没法冷静。如果为此要受到雪莱大人的惩罚,她也心甘情愿。 意外地,雪莱大人并没有动怒。她只是投来一种说不出意味的目光,语气笃定:“你非常爱他。”
羞赧和恼怒同时侵袭了女人的大脑,让颧骨被染红。“我不配言这种事情,我只是心甘情愿服从他。” “为什么呢?”雪莱看上去毫不意外,“你有没有思考过,你曾经满怀哀恸,在沙漠中跌跌撞撞奔跑,后来又满怀恐惧被强迫来这个……”她抬起头,环顾一圈这个已经留下福格瑞姆修缮痕迹的拐角。“怪异的钢铁坟墓。但现在你满心欢喜地等着另一天的来临,告诉我,你多久没有梦见过死去孩子的脸了?即使你曾经决心为他放弃生命。” “大人……你……”她瞪大眼睛,说不清是惊愕还是备受冒犯。 “因为你被蛊惑了,你被注入了虚妄的求生渴望。”雪莱上前一步,女人本能向后退避。她的思绪一片混乱。但雪莱平淡的声音依旧搅动着她的大脑。“这不奇怪,他们两个的魅力对几乎任何有机体都不可抵挡,尤其是福格瑞姆。我可以阻止他的暴行,庇护你的生命,把你送回你的村庄,但你还会回到这片沙漠中寻找末路。在这种人造的激情消散后,你会重蹈死亡,一切谎言终究会结束的。” 女人攥紧双手,让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您见过很多这种事?” “唔……”雪莱的睫毛抖了抖,“非常,非常多,每一次刚开始,福格瑞姆都非常甜蜜——就像现在这样,只要那些人还在爱他,他就不吝于表达自己的爱。” 她的声音像丧钟般顽固地响个不停。“但是,爱一直是短暂的,不是吗?当那些人开始嫉妒、失望或者动摇的时候,就会打扰福格瑞姆的演出,然后他会……变换剧目,那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直到他彻底厌倦。我前不久刚刚清理了一个不佳的演员,就在舰桥上。” “他……”女人的嘴唇颤抖着,“会对我失望?” 雪莱双眼平静无波,女人意识到她从现在就没有眨过眼睛。“准确地说,是你会先对他失望。你依然觉得他像个神明,认为他会把孩子重新赐给你,对吧?”她微微侧过脸,“但他不能,即使他能,代价也是你不能承受的。” “我愿意承受一切!” “即使是你的孩子永恒的痛苦与憎恨?”雪莱反问。 滴答,滴答。“然后他会察觉到……你现在迷恋的这出剧目就演不下去了。考虑到这是我看到他最投入的一次,出戏后的结果也应该是最糟糕的。我不得不说,将你带到这里,对你来说是一种不幸。” 血滴个不停。“所以,结局就是这样。你爱的大人会给你带来残酷的结局,而你的遭遇会给爱你的孩子沉重一击。从文明的角度,我承认这非常残酷,蛊惑一位万念俱灰的女士,让孩子被母亲温暖,转眼间又将她弃若敝履,来保证他不被母亲牵绊。但在他太过依赖你之前,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我们必须解决这件事。” 她的声音像审判般落下。“在这里,包括爱你的和你爱的人,都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