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猩红女爵
“我……”莫娜的牙齿打着战,知道今天必定是无法善了了。 她许久许久没有领略这种恐惧的滋味了。温热的血在体内奔腾,却难以温暖她愈加冰冷的肌肤。能止小儿夜啼的使女喘不过气来,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苍白了两分。“主人,我愿弥补我的过失……” “过失?”涅芙瑞塔的眼周描绘着卷曲精致的线条,当她勾起猩红的嘴唇时,一种夺魂的魅力就油然而生。她从软榻上起身,小腿缠绕的丝帛拂过足尖,软红分割开冷白的肌肤,仿佛蜿蜒而下的鲜血。 莫娜哽咽了一声,无论她看了多少次,依旧被女爵非凡的美震慑。 “我亲爱的女儿,你能有什么过失呢?”涅芙瑞塔的声音低如情人间的呢喃。这种语调太过轻佻,以至于出自热恋者口中方不显得失礼。 阵阵异香飘荡进莫娜的鼻腔。每个有幸近身女爵的贵族都盛赞这香料的高妙,甚至曾有人昏了头,试图贿赂女爵的下人来获得所谓“秘方”。某种意义上,那一位最后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莫娜知道那个人的最终结局。正是她在笑语中告发了此人的僭越。也是她亲眼看到女爵饮干了此人的血,笑吟吟地将猩红的唇印在自己口中,将刚刚汲取的生命精华奖励了勤勉的下属一小口。 她曾经嘲笑过这些不知死活的凡人,为自己优越而沾沾自喜。但事到如今,她恨不得自己更愚昧无知。那股混合着铁锈的腐臭滋味萦绕鼻尖,若有似无又无法令人忽视它的存在,仿佛是花海下的腐尸,带着股格格不入的恐怖。 香气更浓了,连带着女爵的声音都轻软飘忽起来。“我怎么会指望小莫娜的忠诚心呢?你可是亲手勒死了兄弟,又把自己的血献给我。除了你自己,你什么都不在乎。” 短短几句话让莫娜如坠冰窟。自从服侍涅芙瑞塔女爵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这种手脚冰凉的感觉了。 她解决了许多人,享受着人们对自己的恐惧,甚至错把主人的赐福当做自身的强大。但这一切的一切,包括体内流动的温暖血液,都是属于女爵的。 莫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几乎呜咽起来:“求求您……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现在就回去……”哪怕是重新回到那个可怕的红袍女人面前受死,都比主人的裁决更仁慈。 “不可以。”涅芙瑞塔歪过头。“你会死在那里的。” 她唇间吐出貌似关心的话语,但蕴含的意味让莫娜摇摇欲坠。“你会倒在街上,让宝贵的血流淌。我可不想浪费我的血,亲爱的。你已经受赐这么久了,还是不能好好运用我的血,看看你这副样子。”涅芙瑞塔的眼睛扫过莫娜愈发苍白的面庞,落在身侧侍女红润的面庞上。 “去吧,娜埃玛。” 这个名字仿佛有种魔力,让莫娜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瘫倒在地上,神色里尽是绝望。涅芙瑞塔怀中的黑猫伸了伸懒腰,轻盈地跳下软榻。未等落地,它娇小的身躯就开始扭曲、伸长,浓密的毛发化为顺滑的肌肤。一名身材高挑的褐肤女子直起身躯。她一丝不挂,躯体上几乎绘满了各色毒蛇,在她走动时仿佛活了过来。 被称为娜埃玛的女子神情端肃,一言不发地走到瘫软的莫娜前方,一手便将其拎起来。紧接着,她纤细的手指贴上对方的胸口,隔着柔软的布料抚摸了几下,温柔地如同在安抚幼猫。 随着她的抚摸,莫娜的身体像被电击一样震颤起来。她死白的肌肤上出现了缕缕红润,平添了些许青春的娇艳。但很快,这生命的色泽就显露出了它的本相——那是无数莫名开始鼓动的毛细血管。 莫娜喉中发出细弱的呻吟,五官因为体察到的极度痛苦扭曲起来。她的身体痉挛着在空中弯曲,皮肤红热如煮熟的虾子。尽管那股红潮已经超越健康人能呈现的色泽,但它依旧在不断加深着。 随着一道细微的“噗嗤”声,她的眼睑上出现了第一个裂口,冒出了一截红色的细线,如同萌发的rou芽般探进空气中。 紧接着是密集如爆豆的细响,美艳使女的皮肤薄弱处裂开了密密麻麻的纹路,仿佛一個摔到爆裂的瓷娃娃。而脂肪更丰厚处则被顶起了扭曲的轮廓,如蛇般游走,仿佛皮下有大大小小的蠕虫胡乱逃窜着。 莫娜的身躯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又蜷曲起来,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奇怪的是,伤口中居然没有流出一滴血,仿佛她只是在除去一件过于贴合的外衣。 咕叽——手臂的皮rou终于被顶破,裂口翻卷出红红黄黄的分层。一根粗壮的血管挤出来,饱满而富有弹性。 娜埃玛眼睫低垂,手指缓缓在莫娜软软垂下的身躯上游走着。斗篷遮盖下一片连绵不绝的噗嗤噗嗤声。莫娜的面容凝固为似哭似笑的神情,眼球暴突——因为其上的微小血管也在缓慢剥离晶状体,如血吸虫般拱起细小的身子 娜埃玛却依旧没有罢休,她缓慢地舞动着手指,加快着血管的剥离。一个血红的人形逐渐褪下了皮rou肌骨,从斗篷之下爬了出来。 这个循环系统组成的人形仿佛简笔勾勒而出的“莫娜”,从器官到细如毛发的微血管应有尽有。位于“胸腔”的心脏悬浮于空气中,依旧有力地泵动血液。“她”款款向女爵的软榻走来,连步履都是莫娜的姿态。 “啊,我的小莫娜,你可真美。” 涅芙瑞塔亲热地说,墨玉般的眼睛里满是欣赏。 褐肤的侍女把莫娜软泥般的躯体随手扔到一边,拎着仿佛被随手绘上现实的“莫娜”走回涅芙瑞塔身侧。女爵微笑着将嘴唇贴上众多细小血管勾勒出的“双唇”,莹白的牙齿刺进薄薄的血管壁。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细微的吮吸之声。随着她的品尝,“莫娜”迅速失去了生机,像树皮般又黑又皱,掉落在地毯上。 地上的莫娜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呜咽。没有女爵的血液提供的非人生命力,她很快就会死,像她十几年前应该遭遇的那般。但不甘依旧支撑着她的生命力,足够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您说过……您说过给我那超越死亡的途径——” 涅芙瑞塔猩红的舌头掠过牙尖,舔干净残余的血渍。“是啊,是啊,我给了你。我将血注入你冰冷的躯体,但这只是借用,这让你产生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她叹了一口气,靠回软垫里。“我给了伱生命,亲爱的,在你体内奔流的热忱之血,足以维持你死亡躯体的活动,甚至给了你更上一层的力量。但十六年了,你依旧面容苍白,呼吸冰冷,我的使女中何时有过这样的蠢物?”就像愚钝之人会辜负大能赋予的灵性一样,你也辜负了我,让我不得不收回自己的赐福了。” 莫娜直直地盯着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她的身体迅速地膨胀、腐烂,白骨化,很快就被无形的力量腐蚀成一抔灰烬。美貌侍女们若无其事地上前,清扫干净同伴随后的痕迹。 涅芙瑞塔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着“女儿”的记忆。 她迅速略过了陈腐无味的凡人生活。一个年轻冲动的女孩,对猩红女爵的权利艳羡不已,谋害了父母,亲手献祭了兄长来祈求自己的垂怜,除了野心外一无是处。使女的生涯同样不值一提,一直到记忆的尽头,才有了些有趣的东西。
……她裹紧了兜帽,成为使女这么多年后,她依旧常常会觉得发冷。看了眼身侧布莱尔红润的脸庞,一种嫉妒油然而生。 女爵可以在大宅里安枕,自己却只能在长夜的冷雨中监视一个老神棍和小崽子。她阴郁地想着,一股过分甜美的血腥味涌进鼻腔,让她舒服了不少。 等等……血腥味?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安娜隐蔽的屋顶。使女的视线透过雨幕,看到了外墙上和雨水一起缓缓淌下的深色液体。 那是任何一个使女都不会错认的,血的色泽。 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不该是他们恐吓别人吗?从脑满肠肥的贵族,到野心勃勃的外来者,都该被使女之名震慑才对。 窗户被打开了,一点光透出来,却让自己觉得更冷了。那个孩子的面容在窗口一闪而逝,他的手掌裹上了使女的血。 女爵不会原谅这种事……每一个使女的血中都流淌着她的生命精华,她靠这个恩赐他们,也控制着他们。使女的血只属于她。 这个外来的小崽子让使女流血了。 他为什么能做到? 一个重物砸在了雨棚上,然后滚落到大路中央。安娜发青的面容正好对上了他们,身下的深色水滩不断扩大着,又被雨水冲散。 布莱尔发出了愤怒的呼噜声,还没等自己出声,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雨幕里。即使在使女中,她也是相当乖戾的一位。 莫娜本来也想迈步,但某种情绪绊住了她的脚,也许是凡人的懦弱,也许是某种潜意识里发觉的异样。 太安静了,太安静了。不知道多久之前,除了雨声之外,天地之间就没有了别的异响。那马车轮子碾过路面的滚动声呢,那灯柱下流浪汉的唉声叹气呢? 莫娜狐疑地站在原地,犹豫着自己究竟是该追上同伴还是再观察一下周围。 呱嗒一声,一点温热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脸上。 她僵硬地扭过头,听到了自己颈椎的咔咔声。 身后的雨棚哗啦哗啦响着,被雨水打得噼噼啪啪。布莱尔被倒吊在上面,面容离自己的头颅不过几十厘米,像一个沙袋般晃晃悠悠。 使女夜视的能力让她看清了那把同伴的双足缠在雨棚上的“麻绳”,它湿漉漉的,正往下滴着深色的液体。 布莱尔的喉咙像婴儿嘴唇般翻卷着张开,舌头从伤口中伸了出来,软塌塌地垂在脖子上,仿佛一个猩红的领结。 她光洁的额头上,是一个醒目的以血绘制的双头鹰,正被流淌的雨水缓缓抹去,渗进湿漉漉的垂落的长发里。 在无穷无尽的雨声中,窗帘被拉开的声音打破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永恒。 一个身影站在窗前,暖黄色的光从她身后投进这个雨水编织的囚笼,却带不来任何温度。 陌生的女人对她颔首致意,即使隔着雨幕,她也看清了那双灰蓝色的双眼,还有那双唇的一张一合。 “受诅咒者向你致意,女爵。” 一瞬间,涅芙瑞塔理解了莫娜不能领会的意思。 女爵睁开眼,自顾自地笑起来。 “不胜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