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绝望与拯救（二）
阿尼娅对达里欧老爹解释说自己是来帮特蕾莎修女跑腿，顺便从教堂带了些食物过来，怕老爹忙起来不知道吃饭。 老爹完全没有怀疑，还一个劲地说这些东西真好吃。然后又是老生常谈地叮嘱阿尼娅别给修女添麻烦等等。 倒是其他工友不经意间投来的羡慕目光，对老爹非常受用。 阿尼娅一直陪老爹吃完才离开。 随后她和波越找到卖棉絮的店铺，用二十枚角纹币买下圆鼓鼓的一大包棉絮。重倒是不重，就是拿着不太方便，所幸有波越家的马车代步才顺利带回家。 回到阿尼娅的家里后，波越帮着她一起给家里的两床被子换上暖和的新棉絮。阿尼娅年纪不大，但干起活来手脚麻利，而且她的体力好，干活效率很高。反而波越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波越很享受和阿尼娅一起边聊天边做家务的时光，直到天色渐暗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阿尼娅在家里待了一会，天色完全黑下来后才去到镇上的教堂。这也是头一次她在这没吃多少东西，还让特蕾莎误以为她是身体不舒服。 深夜，老爹回来时接走阿尼娅。直到回家睡下，老爹还在惦记着今天没来得及去给安柏大娘修壁炉。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家里的被子翻新了一遍。 时间过得很快，老爹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入冬的前几天才完成。这期间，叶来找过阿尼娅几趟，两人一同帮波越收拾好镇上的新家。波越当时还说让他们搬过来和他一起住，叶没同意，阿尼娅也拒绝了。 阿尼娅不清楚叶住在哪，应该也是在依森镇上，具体什么地方她就不知道了。问了他也不告诉她。因为老爹一直在忙，为家里置备的留用过冬的食物等等都是叶帮忙搬回来的。 本来波越也想来帮忙，但被阿尼娅劝阻了。来年他可就要开始在这片地区的几个村子里收租，现在被人看到他跑过帮忙搬东西像什么话。 倒是老爹这次的工作收入颇丰，耶洛庄园的主人表示非常满意他的工作成果，还奖励给他一笔额外的报酬。因而今年过冬的物资准备得比前一个寒冬充足了不少。 等到今年最后一个常日的太阳隐去，阿尼娅在自己的小床上裹着暖和许多的新被子，开始想象六冬结束之后的生活。 反正寒冬嘛，每次都一样，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向壁炉里添材，也就只有吃东西的时候需要下床，其他时间一直呆在床上就好。 可这个寒冬却并不像设想中的那般平静。 估摸着大概过去三十天左右的时间之后，便迎来七十七天寒冬中最冷的几天。这也是最难熬的日子，上一个寒冬时，就是这几天差点把阿尼娅冻死。 而今年的寒冬，在有足够的食物和暖和的被子之后，阿尼娅仍然被冻个半死。即便将所有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即便紧紧地裹住被子，待在自己的小床上依然扛不住刺骨的寒冷。阿尼娅不得不蜷缩在壁炉附近才能感觉好一点。 外面下着大雪，今年一反常态地刮起持续多日的大风。呼啸的风雪中，即便是躲在房子里依然能够听到恐怖的声音，大团大团的雪块被风席卷着，像是要把墙壁击穿一样疯狂撞击上来。 今年的雪甚至大到阻碍壁炉上的烟囱排走烟气的程度，缩在火堆旁取暖的阿尼娅时不时就被炉子里的烟气呛上几下。 “噼！”“啪！”“噼！”“啪！”，墙壁上发出吓人的声响，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一样。阿尼娅觉得此时包围住自己的氛围格外恐怖，屋子里的老爹根本就不能给自己更多安全感。她想要大声喊出来，可张开嘴吸进来的全都是冷气，可不能将不多的热量浪费在这里。 身上同时穿着好几层厚重的衣服，可身体依然在不停地颤抖。阿尼娅尽可能地咀嚼咽下更多的食物，那些食物又干又硬，难吃的要命。可不吃也不行，这种天气里饥饿来得很快。 觉是没办法睡了，别说连续不断敲击着大脑的可怕声响，光是不受控制抖动的身体就根本没法睡着。更何况还要担心一旦睡着是不是还能醒过来。 我的天啊。我受够了，为什么活着要遭这种罪呢。神明大人不是在保佑我们嘛，那为什么还要造出寒冬来呢。 寒冷、疲惫、恐惧、虚弱，身体和精神都备受折磨，除了在心里念叨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之外，阿尼娅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因为寒冬中只有黑夜，所以人们其实是无法分辨到底过去多长时间的。就连所谓的“寒冬一共七十七天”这件事也只是大家口口相传而已。日月交替一次是常日的一天，没有太阳的寒冬理论上就没有“天”的概念，用这种说法表示时间其实并不严谨，即便是常日，每天的时间长度也是不同的，寒冬刚刚结束时的常日和新的寒冬即将到来时的常日，时间长度会差很多。 为什么会有寒冬这种东西嘛。根本搞不懂寒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难道是神明担心人的数量太多，还是怕人们的生活太好就都不惦记它了。 真是不敢想象，这种痛苦的事，我经历过五次。上一个寒冬我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实在是太冷了。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做才能不再经历这种痛苦。 该不会其实死亡才是幸福的开始？没有痛苦，就是幸福了吗？ 可阿尼娅转念一想，这只是自己的第六个寒冬就这么难过了。对老爹来说，这可是第五十二个寒冬啊，老爹到底是怎么咬牙坚持下来的。 说起来，老爹曾经对她讲过该如何熬过寒冬。可那时自己没有认真听。而现在老爹就在屋子的一头，整个人蜷缩在床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老爹难道都不想待到火堆旁边来吗？虽然这里也没有多暖和就是了，一样的柴火，平时点燃起来整个屋子里都是暖烘烘的，现在一点用都没有。 阿尼娅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寒冷已经使得她的神志难以保持清醒，脑海里全是些不着边际的古怪想法。 我是累了？困了？还是怎么了？越来越没有精神。不行，这几天不能睡。得抗到温度回升一些才能休息，现在睡着恐怕就真的醒不过来了。我还不想死呢。 …… 要不，我就这么睡过去算了。反正这么痛苦，挨过去又能怎样，用不了多久不就是下一个寒冬了嘛。 我还要过第七个寒冬、第八个寒冬、第九个寒冬……都在这里，一成不变。 …… 是啊，一成不变的屋子、一成不变的生活，我到底为什么要活着呢。为什么要让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一成不变的世界。 不行了，我坚持不住了。手指已经麻木了，不，不仅仅是手指，四肢好像都不会动了。连转动脑袋都很困难。 我现在一定很丑吧，我的小镜子去哪了，算了，还是不要看了，我现在一定很丑。 唉，我这是在想什么呢。已经过去多久了？寒冬快要结束了吧，快要过去了吧。还没有吗。 哦，好吧。 …… 屋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强劲的风扬起地上的积雪，连同还在半空上飘舞的雪花一并搅拌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一个个旋转的螺旋，然后再扬起更多的积雪，再搅拌更多的雪花。螺旋们相互较劲似的越聚越大，形成漩涡，再变成龙卷。 田间的草垛被卷起，散落的沙土被卷起，是来自天穹的风在挑战敦厚的大地，是那不曾得见的神明在考验渺小到卑微的人类。 终于，龙卷从森林的一端形成，它把一个又一个旋转的螺旋纳入己身，愈发壮大后开始朝另一端缓缓移动。这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只是不懂得欣赏的人类私自为它冠上暴戾的名号。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屋子里的阿尼娅突然听到屋外响起棚子倒塌的声音。应该是院子里用来保存木料和工具的那个棚子塌掉了。风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屋子都在跟着风声颤动。 她想要尖叫，却没有尖叫的力气。她想要逃走，却没有逃走的出路。她想要坚持，却没有坚持的理由。 不远处的老爹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用低沉的声音对阿尼娅说道：“我得出去看看，棚子塌了不要紧，要是我的工具被大风刮走可就完蛋了。” 神志迷离的阿尼娅一时间竟然无法分辨是谁在对她说话。或者说，她不知道听到的这段话到底是现实，还是自己的想象。 老爹顺手向炉火中添了把材，让火势更旺一些。然后仔细裹紧衣服，将房门打开一条勉强可以通行的缝隙，从中挤了出去。 眼前的火光明亮了一点，阿尼娅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眼前晃动。 哦，是老爹。她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这一点。 老爹要干什么去，他刚刚是说话了吗，是在对我说话吧，说了什么呢。 恍惚间，她并不能得到这一切的答案。 她想睁开眼，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才成功。 这是哪？哦，是我家的屋子。还能是哪，真是的。 墙壁的晃动更加剧烈。 老爹出去了？出去多久了？为什么还不回来？该不会遇到危险了吧？外面的声音这么恐怖，干嘛还要出去嘛。 “啊！”阿尼娅突然尖叫出声。 从烟囱上掉进来一大块雪，可能里面还有尘土或者石块，猛地砸在炉火上，扬起炉火下面的灰烬，通通散落在旁边的阿尼娅的身上。 她费劲地挣扎着站起来，抖落掉被子上的灰土。好像有炉灰进到眼睛里了，感觉涩涩的。这时，她猛然看到对面的墙壁上出现了皲裂的痕迹，就是老爹的床铺靠近的那面墙。而且皲裂正在迅速扩大，下一刻，那面墙轰然碎裂。 还好老爹不在，否则就要被石块砸到了。阿尼娅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屋顶的天花板缺少了一面墙的支撑，紧跟着坍塌下来。屋顶堆积了太多的雪，压得年迈的它再也支撑不住。 阿尼娅就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屋顶开始倾斜，积雪先一步滑下，然后是左右两边的墙壁开始坍塌。 她瞪大了眼睛，脑袋里一片空白。 后退，后退，后退。我要后退，我得逃走。 也不知道是大脑先反应过来，还是身体率先做出动作。她开始向后退去，撞到了心爱的屏风，然后跌坐在自己的小床上。 轰隆一声，眼前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