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别离的笙箫（一）

    达里欧老爹被发现的比较早，叶当时先把老爹送到了附近的人家，等阿尼娅苏醒后方才接到教堂。到寒冬结束时，老爹身体上的伤势已经基本恢复，但整个人的状态远没有以往那么精神。按特蕾莎修女的说法，毕竟年纪大了，怕是受不了这么折腾。

    倒是身为年轻人的阿尼娅，原原本本地为教士和修女们演绎了一番什么叫奇迹。

    以她当时的状态，没有人觉得她还能活下来。可一夜过去，她不仅清醒过来，而且身体展现出不合情理的快速修复。

    几乎遍及全身的冻伤、长时间缺乏食物以及呼吸困难留下的后遗症就像遇到阳光的露珠一样飞快地消失不见。

    就连波越身上那些可以说是轻微的冻伤还没恢复，阿尼娅已经可以如常行动、正常饮食了。

    波越听从叶的安排，对所有人都保密了神秘男子的事。以至于教士大人认为这一定是自己用药如神，无意中调配出效果卓著的新药物的功劳。他恨不得立刻就拿阿尼娅作为案例向全镇人吹嘘一番。

    而阿尼娅心里则将这个奇迹完全归功于叶。叶的眼睛被她在迷离中误认为是神明的眼睛。她认为如果不是看到了那双眼睛，自己一定挺不过来。

    她知道是叶救出了自己，又认为是叶支持她康复。虽说事实的确如此，但个中细节与她理解的相去甚远。

    寒冬结束，常日重回。

    波越很快便完成管理权的交接，年满十冬的他正式成为依森镇及周边村落的吏主。原本的吏主，也就是波越的叔叔即便有各种不情愿但也没办法，谁让继任领主的是他的哥哥呢，他能从父辈手上得到这个镇子的管理权，就不能阻止新领主的子嗣接管他的权力。

    波越很清楚，等到父亲过世，他的大哥继任领主，用不了多久也会有新领主的子嗣来接管他的权力。而他的子女将来会有怎样的生活，就得从现在开始认真谋划了。

    对于波越来说，他的人生从这里才算是正式启航。

    不过这会他才不会上心这些将来的事。他成为吏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人跑到阿尼娅家的村子里帮她家盖一座新房子。

    明明是生活了好几年的熟悉村落，可这次回来时，阿尼娅竟然感受到了陌生。只是一个寒冬却像是阔别已久似的。

    整个村子一共有十二个人死于这个寒冬，比过去数个寒冬死亡的人数都要多。十二具再也无法醒来的身体在村口一字排开，要等吏主进行确认后才能安排后续的事情。毕竟这些都是生活在他的领地上的人，原则上从生到死都是他的人，之后还要根据各家的人丁状况和个人意愿重新规划土地，确定新一年的地租。

    现在这些已经都是波越的工作了。

    安柏大娘家的一双儿女都死在了这个寒冬。家里原本有四个劳动力，在耕耘划给自家土地的基础上，儿女还有余地外出做其他工作，那时她家每期缴纳一百二十枚角纹币的地租都没多少压力。可现在情况瞬间出现逆转，不仅得到的土地数量将会大幅度减少，同时失去了其他收入来源，老两口未来的生活可想而知。

    安柏大娘家与阿尼娅家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家里的儿女作为哥哥jiejie对阿尼娅这个小meimei也很关照。阿尼娅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样和善的人就这么轻易地失去了生命。

    那十二具尸体看起来就像是在安静地睡觉，身上没有伤，他们的死亡没有任何原因，也没有任何预兆。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就只是死了，单纯的死了。

    没有生气的脸显得十分暗淡，毫无光泽。之后会将他们的尸体运到森林中去，在稍微深入些的地方进行掩埋。没有墓碑，没有标记，将来不会有祭奠，日后也不会有人去看望。完成这项工作的人离开后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什么地方埋葬着谁的遗体，除了亲人与友人的记忆外，一切都不会留下，就此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再也不见。

    阿尼娅想到，自己差点也成了这里面的一员。要不是叶的敏锐和奋不顾身，她就是躺在这的第十三个人。说不定还有达里欧老爹，这个寒冬原本是要死去十四个人的。这样一想，她心目中的叶子哥就成了能够战胜神明的人，神明要带走十四个人，他却硬生生救下了其中的两个。

    新家的重建非常顺利，还是原来的位置，波越找来一群专门干力气活的工人，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废墟清理完毕。新房的建设前后用了大概三十天，一间和之前差不多的房子就盖好了。

    叶以前曾在隔壁镇子上干过铺砖垒瓦的工作，懂得不少这方面的知识，加上老爹也有这方面的经验。解决了技术上的问题，剩下的就只是体力活而已，波越找来的人没有什么技术，有的就是力气，一大群人合作重建新居并没有多少难度。

    家里的家具器皿大多需要换新，从原来的废墟中找出来还能继续使用的也就只剩下老爹的木匠工具了。其他的东西几乎通通没法再用，而为他们置备这些的同样也是波越。

    算上承诺给教堂的药物费用，波越的吏主生涯刚开始就要面临破产了。

    看着自家的房子重新落成，老爹颇为激动。倒是阿尼娅并没有多少兴奋的情绪，她惦念着的是最近经常很多天都见不到的叶子哥。

    不知道叶有什么可忙的，似乎每天都在到处乱跑。反而理应更加忙碌的波越始终陪在她身边。

    新房完工，阿尼娅和老爹重新搬回新居那天是个大晴天，波越从镇子上带了不少食物来，虽然这不能算是搬家，但作为乔迁之喜来庆祝也不过分。

    老爹和阿尼娅正在院子里做打扫，波越将带来的食物递给老爹，略带歉意地说：“本来想带点更精致的食物来，可现在寒冬刚过去不久，镇子上也买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实在抱歉就只拿了这些来。”

    “怎么会，怎么会。您可不用说抱歉，我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呢。”老爹满脸笑容地回应道。

    老爹以前不知道阿尼娅还有波越这样的贵族朋友，这次他为家里的新房又出钱又出力，自然是对他千恩万谢。

    波越笑了笑，转而对阿尼娅说道：“阿尼娅，我在镇上看到这套衣服，觉得会适合你，就买下来了。正好搭配你们的新房子，也换套新衣服吧，算是新的开始。”

    “啊，啊。”阿尼娅不知道正在想什么，呆呆的样子。反应过来后才给予回应：“谢谢波越大哥。”

    阿尼娅向波越施了一个贵族的感谢礼，这是她从书上学到的，动作并不标准。

    波越微笑地看着她，能看到阿尼娅重新活过来，他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阿尼娅昏迷的那些天里，波越始终守在她身边，亲眼看到她的状态一天天越来越差。那感觉就像是抓在手里的沙，无论怎么用力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溜走一样，悲伤与痛苦交织在一起，是他再也不想体验的难熬时光。

    所幸现在一切都变好了，至于花出去的钱币，管他呢，以后再说吧。

    阿尼娅收下波越的礼物，独自回到屋里去更换。虽然也只是材质普通的寻常衣裙，但制作者花心思在袖口裙摆等位置做了不少装饰，在这个小镇子上也算是难得一见了。

    阿尼娅很少有机会穿这种裙装，老爹并不知道该怎么为女孩子置备衣物。之前穿的衣服大多是用家里以前的旧衣服缝改而成，无论样式还是材质都不怎么太好。她本人对这些也算不上有多在意，毕竟周围的大家也都差不了多少，平日里唯一能接触到穿着稍微考究些的就是特蕾莎修女了。阿尼娅又不会过多表现自己的意愿，只要尽量干净，尽可能暖和也就行了。

    说起来，这还是她得到的第一套真正意义上的新衣服呢，说不喜欢那是不可能的。穿戴整齐后，她又仔仔细细地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希望可以让自己更配得上这套衣服。

    自从寒冬濒死复苏后，阿尼娅注意到那缕一直让自己很困扰的荧绿色头发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迅速再出现，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次它重新出现的特别慢，寒冬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也才只出现贴近头皮的一点点而已。阿尼娅希望它一直这样就好。

    这天直到白昼落幕，叶也没有出现，原本计划四个人的庆祝最后只能三个人度过。

    白天时，波越和阿尼娅一起整理院子，一起将晾晒被子，又帮着老爹重新架好棚子。临近晚餐时，他与阿尼娅一起处理食物，两个人都没什么厨艺，挺好的原料就做出来味道很普通的饭菜。

    波越很享受这样的生活，阿尼娅看起来心情也很好，只是两人之间的交流明显变少了。

    阿尼娅在寒冬之后整个人变得沉静很多，不再似以前那样活泼。这是那段黑暗中的难忘经历留给她的深刻烙印。

    波越并不能理解她的感受，但他愿意接受她的任何成长与变化，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她仍然是自己心爱的阿尼娅。

    晚饭时，三个人坐在一起不免有些尴尬。老爹非常不习惯和贵族一同用餐，即便波越完全没有特别的表现，他依然很不自在。阿尼娅又时常沉默，结果除了开饭时热热闹闹的几句祝词之外，这顿饭吃得很平淡。

    吃过饭后已经天色渐晚，老爹便自顾自地到村子里去散步，家里只留下波越和阿尼娅两个人。老人家看得出波越的心思，知道他有话要对阿尼娅讲。再怎么说人家也是贵族，是领主大人的孩子，是这附近的吏主。会为自己家如此尽心竭力，怎么说也不可能只是出于孩子们之间的玩伴关系而已。

    别说波越现在表现得大方得体，就算是他突然提出些过分的要求，老爹也没办法强硬回绝。毕竟拿人手短，他现在已是进退两难，只能寄希望于两个孩子可以处理好这段关系的演进，不要闹出难以收场的局面来。

    如果事情真的发展成了那样，老爹认为也就只能带阿尼娅离开了，唯一的问题是，自己这副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忙忙碌碌了一整天，这会波越坐在屋子里的餐桌旁，看着身边的少女。周遭完全安静下来，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对阿尼娅说出那些憋在心里很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