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三姐妹
我一时全身僵硬。 我的想象中出现了如同电视剧中的情形,一张床铺,洁白的被单,一张帕子盖在已经瞑目的青灰色的脸上。在我记忆中,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的遗体,我祖母去世时我有见到过,那是一张青灰色的脸,了无生气,僵硬又显得怪异。 我深吸一口气,遏制住要颤抖的悸动。病房的木门上是宽敞的玻璃,透着玻璃,里面人影晃动,看不真切。还不待我做心理建设,大姨忽然把门推开了,她跟我mama说:“看,谁来了?” mama似乎在和谁说话,闻声望过来。她的眼睛红红的,我不记得她当时哭了,还是没哭,只记得在外公去世后的两天,她时不时掉几滴眼泪,过一段时间就自个好了。别人的劝慰无半点用处。 “哦,这是谁?张幕还是张屏?好大了,多久未见了!”这是小姨的声音,她忙碌地收拾东西,也是哭一阵儿,歇一阵。 我问了声好,摆明身份。 “不要难过了,人老了,谁都要走这一步!”大姨说。她拉着外婆,看起来很不以为意。外婆听了,身子骨不由打个寒噤。 我小小地应了一声,只觉胳膊重千斤,浑身无力。我并没有看到外公的遗体,听小姨说,人去世后没多久就被护士推去太平间了。“现在哪儿都一样!都是一个流程,确认死亡后就送去,也好,不用我们cao劳,免得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办,时代进步了!”小姨把暖水瓶、尿盆搁在一处,这些等会是要还给医院的。接着她把带来的大包打开,把换洗的衣物、保温瓶不停往里头填,这些是要拿回去的。 mama上前想帮忙收拾,她推脱不要,两人差点没吵起来,小姨气得要流泪。 她这次听到风声,连假也没休,带着两个孩儿,直接从外地赶回来。两个小孩现在在外婆家放着。 “你表弟表妹在外婆家睡着,太晚了,让他们过来不大好,就算了吧!明个办追悼会,再让他们来一下。”小姨强打精神,挤出点微笑,对我道,“明天我再带他们跟你见面,你带他们出去玩一玩,省得他们惹麻烦,你外公刚去世,事情多……” 小姨又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快口伶俐,我没心思,许多内容都听不清。后来我听到她问大姨,怎么没看到我表哥。 “唉,他有个考试呢!现在正学习!” “不是已经上了大学吗?” “大学考试也多啊!又要怕挂科,又有许多乱七八糟的证,还有四六级……大学不考个四六级,不也白读?以后连个好工作都找不到!”大姨满脸焦虑,“都说孩子是孽缘,原本以为上大学后省心了,没想到这么多事,将来还要买房,愁啊!这房价的,钱总是不够!” 小姨听了,也焦虑道:“那是,让他忙!”她想了一会儿,又道:“也是!人都走了,来了有什么用?还能起死回生不成?不如好好学习,争取将来做个有用的人!这边有我们呢!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呀?”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怜爱。 两人在这边吵吵嚷嚷,那边我爸一撩袖子让我妈到一边,他来整理。期间大姨冲这边嚷道,说大致捡一下,有些东西不要就扔了。我爸妈没搭理她。小姨答应着,转身就要爸妈收拾仔细,她自己也是仔细地收拾着,多年寡居让她学会精打细算,节省贫寒地生活。 外头又是一阵响动,好像是有好事的病人家属问坐在门口的外婆去世的是什么人,多大年龄,引得外婆一阵干嚎。 “他病那么重,平时要打那么多针,走了也是解脱了,您老别伤心!”询问的人是个看上去挺虚情假意的中年妇女,见老婆婆哭,没个意思的,拉着旁边的人抱怨。护士听到动静,过来帮忙安抚。 外婆哭得更大声了。 另一边被大姨安排陪伴外婆的大姨父正站在一边,毕恭毕敬地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说话,好像他是科学院的某某人,很受人尊敬。大姨发现不能指望他,忙对我们道:“不行,我先送妈回去啊!这么大年龄了,怕不是要把身体哭坏,我先让她回去睡觉!”一言既出,屋内所有的人都惊醒般,连连说这是必须的。 我外婆和我外公年龄差不多大,农村出生。我外公的父母去得早,哥嫂叔伯为侵占财产使尽手段,我外公心中有气,可奈何农村宗族豪绅的力量很严重,他说理不得。恰逢当时国家面临外部的一场战斗,他索性报了名,去当兵了。然后在国外战场九死一生,受了好多伤,拿了功勋回来。接着转到外婆家乡驻扎搞建设。我外公虽因勋章奖励有点存款,但孤零零一个人,不敢显露,外人看了,以为就是一个穷小哥。我外婆家穷得揭不开锅,她哥哥只盼得把meimei嫁出去,好少一张吃饭的嘴,便找人说媒,给送出去。介绍人以为两人条件差不多,就说了。我外婆哪里愿意?自然又哭又闹,可结婚当天,外公送给外婆一对纯金的耳环、一副纯金的镯子和一枚纯金的戒指,这是他悄悄找人打的。当时我外婆戴出去,撼动了整个穷乡村。结婚后,外婆发现外公人很好,也死心塌地了。这边工程渐渐完工了,外公被往返派到内陆的各个地区,东北西南、广西福建,他还在NMG驻扎过两年。别的干部家属都希望在城市里领着补助,安安稳稳带小孩。我外婆却咬定了牙,跟着外公多年在外辗转,克服天寒地冻、暑热难熬,随军在他身边。 因为我外婆没文化,大字不识,两人在生活中难免意见不和,争吵不断。可说感情亲密,互相扶持,这又是普通人家难得一见的。今日梧桐半死,鸳鸯失伴,其中踽踽独行的苦寒孤寂之意绝非轻易可以化解。 “老头子,你走啦可要我怎么办!”外婆不住干嚎。 大姨急急忙忙挪身,来到外婆身边,好言相劝。 “走得好!走得好!你先下去一步,不久我们就地下相见啦!”外婆继续干嚎,大姨忙赔笑地向围观群众道歉,说是打搅了。又说了好些话,连劝带唬,总算是把人搀扶起来了。她扶着外婆一拐一拐往前走,来到病房门前,忽地一探脑袋,对我们笑道:“我等会就不来了,把人送回去就回家睡觉了!今天累得死,扛不住了,明儿再见吧!” 她又说道:“你们收拾收拾也赶紧去睡。” 我妈和小姨应了一声。我看到她缩回脑袋,拉着外婆往电梯走,脚步声越来越小,不久转为孤寂。那些病人家属,看了一会儿热闹,便散去了。唯有一些心有余悸的多事人,拍着胸脯跟别人说怕呀吓到了之类,又聊了几句,终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mama和小姨收拾好行李物件,准备回家。因为最后的日子里,外公都住在监护室内,仪器众多,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也堆满地上。几人一次拿不了这么多,就叫了车来,爸妈帮忙把东西扛下去,小姨把东西运到外婆家,再由大姨父接手把行李搬回家。这样分三批才送完,其中搅拌机电饭煲就不用提了,医院虽说是不给用,但后来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外公他临去世前,心中万种恐慌,病极乱投医,买了一大堆没用的医疗枕头医疗床垫医疗鞋的,也要送回去。
我父母和大姨都受过教育,这东西谈不上信,可当时老人身体每况愈下,明知他在犯糊涂,也不愿意违了他心意,更不敢说这病无法根治,是个绝症,只能拖日子。所以就算买了,也只当心理慰藉,让老人乐观点,晚年过的愉快。 因而只能背后抱怨。 “八千块钱的枕头,买点吃的不更好,给他提高点营养?”小姨一边把枕头拎起,一边不满地说,“花这个冤枉钱!” “可不是没办法,老头子坚持要,不然就说我害他!” “还不把它扔了去?” “你可舍得?八千块钱,就算没有用,也把它当普通枕头了,浪费那个钱干什么?” “……” 我妈和小姨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中途叫车往返的途中,我爸还靠着床铺睡了一觉,显然没有刚刚上面躺过逝者的忌讳。他这人心宽体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一身正气,不会有鬼神害他。他唯一担心就是床铺病菌消毒问题,但好在护士医务人员换过被单了,所以他心安理得,睡得十分香甜,最后要不是mama把他拍醒,估摸他呼噜声能把屋顶揭翻。 “别总一个人自己在那睡,阿幕在那站着呢!” mama微蹙双眉,一托脸腮,对老爸说。爸爸这才醒悟过来,翻身坐起,疑惑看向我:“儿砸,你要睡吗?”mama也跟我说:“你先睡一会儿吧,离回家还有一阵子呢!” 我:“……” 我:“……我出去透透气!” 我忙不迭走出病房门,空荡的走廊像是寂静的幽谷。此时已过了九点,除去陪护人员,大多家属都回去了,不久后,便是医护人员的查房。有少数几间病房已经熄了灯。其他的病房,也响起脸盆碰撞与拖地的声音,显然是准备收拾好,打算睡了。 我站在走廊的中央,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怪异和恐惧,如同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前途在哪。虽然“生老病死”这玩意儿,学校课堂说了多少遍了,基本老百姓都有个认知,但真正当它降临了,那感觉与认知不同,是一种无法逃离的绝望与沉重。我的心脏忽然砰砰砰跳得厉害,仿佛要跳出胸腔般,在寂静的走廊中不停鼓动。 就在此时,隔壁病房的一道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忽然哭笑不得。只听那道熟悉的声音说:“甄哥,我以为顾游山那家伙会先进泌尿内科,没想到你先进了,你这样可对得起安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