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仙侠小说 - 魔途振剑录在线阅读 - (十五)履涧(3)两代秉赋

(十五)履涧(3)两代秉赋

    冯宿雪一走,殷迟当即跪在山涧之旁,俯身去摸那练功时落足的绳索,发觉是条粗藤之类物事,以人工缠绕成一条,弹力甚大,内中多半裹着铁丝。这根“长藤”被水流冲得上下左右振荡不已,上面生满了滑不留手的青苔,便是赤足来踏,恐怕也难留步。倘若赤足踏在雪水所融的山涧之中,久而久之,脚趾皮肤也得冻伤,委实练不得功。

    他又往岸边摸去,发觉这长藤貌似由地里长出来的一般,心知是个机关,未知有甚么伤人的东西,便不敢乱掀乱动。料想上代天留门人大费周章,深入这个为水流冲开的群山断口,在瀑布下的山涧,架设机关,系一条长藤,当不只是用来练画水剑术入门第一课而已。

    “姨婆当年,定也曾在这长藤上面行走过,只恨练功未竟,便遭jian人逐出。冯宿雪不许我提起上代之事,却没打我,总算是对我很客气的了。我有甚么好?她这么重视于我?”想起冯宿雪似笑非笑的暧昧神态,不愿被她的美色扰乱心绪,转过念头:“不提便不提,我学这画水剑名正言顺,冯宿雪不让我提起,可阻止不了我这么寻思。”

    “嗯,待我学全剑术,回到家里,使给阿娘看。她这么长日子不见我,不知是不是以为我在外边贪懒?待我练出点名堂,带这个大礼物回去给她,她一定欢喜得很!”

    他心情轻快,嘴角微牵,当下站起身来,闭上了双目,晃身又上了那长藤。

    这次他脚下全不着力,一步也不停留,在藤上飞奔而过,轻易便到了山涧对岸。他反复来回,试练了十七八趟,摸到了诀窍,知道下一步便是要在随波摆荡的长藤上偶尔停步,如冯宿雪那样,彷佛凌波缓行。届时全身上下均要随着水流应变,而心中断不可有丝毫用力的念头,那样便算小有所成了。

    再下去,便能一边逐波飘行,一边使动剑法,那是再进一层的境界。只是想来容易,却不知每一步骤要多长时间才能练成。

    他忍着肚饿,又在藤上奔了十数个来回,脑中既不能去设想脚步,便放由念头飘回了遥远的无宁门。“阿娘真的会欢喜么?我长到这么大,从没见过她真正地欢喜。她给我过生日,带我去松州赶集,总是带着笑。远远近近的邻人,从汉人到羌人,那些大娘大姐们,都夸这位无宁门的娘子笑起来特别美丽。我却知道她随时都要哭,知道她宁可一年到头躲起来,不见任何人……她,她有时连我也不想见。”

    思念及此,方才的满心雀跃,霎时间黯淡下来。

    他未得高人指点,身法已甚是轻盈,连冯宿雪也明言赞赏。此刻他在藤上练脚步,身子与心灵便似分离一般。这画水剑术的第一课功夫,对他而言,并不须刻意为之。他自小已是如此,擅于走索的钱九命在他六岁上,起始教他轻身功夫,数月之间,他已能手持长杆,在绳索上稳稳走过,面无惧色。

    那时钱九命见状大喜,向应双缇说道:“这孩子难得,身子有身子的主张!不像外边一干学也学不会的笨蛋,让心替身子拿主意,那就杂念太多,非摔下来不可。”

    当时九命伯还说了甚么,殷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一上了绳索,便好像放任身体离魂,直如梦游似地,这似乎是天生的秉赋。他也记得母亲淡然地说:“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天份罢。我可不会,也没教过他。”

    钱九命望着殷迟,那时小孩儿刚从绳索上跃下,手里还握着根足足是身长三倍的杆子,既不得意,也不害怕。殷迟长大几岁后,曾问起那日情境,钱九命给他说了当时是怎样回答他阿娘的。

    “这个阿九倒知道,这是他爹生给他的本事。我看着阿衡长大,看着他师父教他轻功,比他早出道,和他并肩血战过几回;更别说自他十六岁起,我这不成材的哥哥变了小弟,在他手底下干了七年的事……”退隐已久的钱九命忆起昔日那段黑暗却痛快的岁月,放慢了语调,面上又是哀伤、又显豪情,“对他的身法,我是看得很熟的。阿衡小的时候练轻功,也便是这么一个模样,心和身子各管各的——”

    “所以,应娘子…”阿九至诚地对应双缇道,“这是天意让阿迟练就一身好功夫,终将得报大仇,扬名天下!”

    这番说话,殷迟一字一字地记在心里。从前,他有许多不明白处,每长大一些,便多明白了一些。自己的天份来自从未见面的阿爹,父子俩虽永难相会,却在某些地方牢牢地牵系着。

    他又练了一会儿,渐渐地能够在长藤上一去一返,一趟跑上三个转折。他回到岸边,望着山涧发怔。西域高地的冬天虽说比这儿更寒冷,直是千里冰封,但谁又会在冬夜里,冒着雪去踏冰冻的涧水?他功力比冯宿雪差远了,涧水早湿至小腿,一旦停下,只觉十个脚趾都不大听使唤。

    前方是深山雪涧,后方是遍地奇毒的虎狼巢xue,一群谜样的灰衣人随时可能反脸,要自己偿命。殷迟折下一根三杈枯枝,扔进山涧里。枯枝在水中有如一个小人般急摆身子,随波逐流,既似在练画水剑的轻功,又似为水势所迫而不由自主,转眼间直冲下游,隐入黑暗之中。

    ——“踏水顺水,与身不由己,原是没甚么分别。我却是哪一个?哈哈。”

    瀑布与涧水,两各喧嚣,他心中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娘真正会感到欢喜的是甚么?…恐怕就像她说的,百年之后,进坟墓里去陪阿爹。”轻轻吟道:“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这是《诗经》中追思良人的句子,应双缇常在伴坟时低吟,殷迟自小听得极熟。“娘总还是有个盼头,百年之后只当是与阿爹重逢,那多好。倒是我,全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怎样死才叫欢喜?”

    既已无心练功,便转身回进来时的地道,见山壁上的绿焰灯已然点亮,正在思索:“冯宿雪没教我怎么关上这暗门啊?”忽听得身后暗门轧轧滑动,正在关上,同时前方脚步响起,绿焰映壁,灰影晃动,四个天留门人提灯大步而来。

    殷迟微惊:“他们一早便在此等候了。我一举一动,果然都叫冯宿雪派人监视着。”

    那四人来到近处,将灯提到腰间,一人冷冰冰地道:“门主有令,你要么回房等送饭,要么在瀑布旁继续练功。你要回房呢,我们这便带你去。你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