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穿林（2）互倾实情
司倚真心中却在说：“师父当年领导西旌，是很能揣摩他人心思的了，对天下各行与武林各派之人的来历，多半能推测得出。但常老先生纵马狂奔之际，一回头看见人，便将出身说得清清楚楚，师父却未必能够……是了，师父不是输在资质，而是输在阅历。” 暗暗点头：“师父初任西旌头目时，只有二十岁。这姓常的已在高龄，毕生周游列国，见闻难以估计。天底下的人事博物，在他心中不知存储了多少？”她对常居疑越来越是钦佩，但唯其如此，亦越来越有不服之心。要知麻绳还捆在身上，肩头受击之处还疼着，忍不住在心中叫他一声“姓常的”，权当占他一点便宜。 常居疑仍在追问：“我问你哪，你怎地来搭救北霆门人？难道你想要跟这姑娘结亲家，化解两派的怨仇吗？哈哈！” 那人“嗯”了一声，踌躇道：“姑娘，对不住，我向老前辈直说了。常老前辈，这位范姑娘原与北霆门是毫无干系的。她为甚么要到北霆门来拜师，我不知道，虽然的确很古怪，却一定有她的道理。” 常居疑是绝顶聪明之人，对混乱无章的言语最不耐烦，骂道：“你在缠夹甚么？头脑热昏了？” 康浩陵坚持地道：“你听我说完。我想，范姑娘别有所图。前辈，她与你、与在下一样，都是北霆门的对头，决计不会去站在冷云痴一边。” 司倚真听常居疑咄咄逼人，那人讲不出个救人的道理，却死赖不走，又好笑、又感激。她心头热血涌起，用力侧着酸麻的肩颈，斜过眼睛，望着常居疑，大声道：“老先生，我来说罢。我不姓范，名叫司倚真，我拜师是假的，我到北霆门有何目的，不能对你说。我讲出口来也不是为了说给你听、要你放我，而是这位杨大哥执意护我，我若再对他躲躲藏藏，便不应该了。” 那人“啊”了一声，道：“总算知道你名字啦。” 司倚真笑道：“还有我的相貌。” 那人道：“好，我也不隐瞒。我不姓杨，杨是我义父本来的姓。我叫做康浩陵。我到这里有甚么事干，一般的不能对老前辈你说。我与这位司姑娘，上一年便已相识，共同有过一番惊险经历。她在我面前遇险，我便要保她平安周全。” 司倚真道：“那惊险经历，是我俩并肩斗过风渺月——” 常居疑大是惊诧：“甚么？你二人正面斗过风渺月？” 康浩陵道：“不错，叫她一刀斩断了两件兵刃。我就说了，咱们都是北霆门的对头。” 司倚真接口捧了常居疑一句：“也就是说，我二人一早已曾栽在你老人家的宝刀之下了。虽是无可奈何之缘，却也是缘分。” 司倚真伶牙俐齿，她若要讨好别人，必恰到好处、别出心裁。果然连性子倔傲的常居疑也听得一乐，暂时放松了戒备，冷冷一笑，原地踱了两步。康浩陵连忙趁机向常居疑的马匹走来。 常居疑伸手一拦，喝问：“你干甚么？” 康浩陵摇头：“我不是要动手，我是要让她看看我的模样。她初见我的时候，我是比现下老很多的。” 司倚真噗嗤一笑，道：“这话不错。” 常居疑也不禁哑然失笑，挥手道：“甚么你认识她的时候很老，她认识你的时候很丑，你两个娃娃，真是莫名其妙。”他知康浩陵对己颇为忌惮，便有恃无恐，向旁一让。 康浩陵从另一侧绕行到马头之前，朝着马鞍一揖，微笑不语。 司倚真一张小脸靠在马鞍之上，嫣然而笑：“这就公平了。我终于是输了一筹，晚了一步见到你的真面目。” 康浩陵奉命进入蛛网的“左三下五”支署中办事，藉着蛛网中人之助，在北霆门内外潜行查探，已有不少时日。这日常居疑上门挑战，他知道此事特异，决意冒险偷听，在弥确堂畔伪装成衍支弟子，低头站立。听得司倚真和常居疑的对话一句句传来，越听越是犯疑：这少女的说话声音、语气，在在与蜀宫中的丑脸宫女雷同。常居疑暴起掳人时，他趁乱越出庄外，北霆门人见到的足迹与蹄印，自是他匆促间上马追人所留下的了。 他不知道何以要救这少女，直至此刻，根本也还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当时他见司倚真被掳，只想：“在蜀宫中，咱俩一同与风渺月打架，一同躲在飞阁里，一同在宋师傅掩护下出宫。这时候她又有难了，我当然该救！” 康浩陵一揖既毕，顺口答道：“彼此彼此，我也是直到现下，才瞧真了…瞧真了…”他本要说“瞧真了你模样”，岂料一抬眼，司倚真的面相身形清楚地映入眼来，他一句话卡在了口中，再也说不下去。 眼前之人，哪里还是那个丑脸宫女？薄薄粉妆被汗水洗去，头发微湿，贴在额前颊边，而穿着玄袍的玲珑身段，软软瘫在鞍上，没有任何矜持的掩饰，彷佛闺中床头的娇懒。这情状本来甚是狼狈，她却闲适自得，对着自己温颜浅笑。 可是这人儿言笑晏晏，在弥确堂与常居疑侃侃辩论器用之道，行事透着又爽利、又俏皮，的然且确，是蜀宫中曾险境相依的那个古怪小宫女。一见难忘的那对湛亮眼睛直望过来，康浩陵突然脸上一红，竟是不敢和她对视。撇开了眼，眼角余光仍不离她柔软的身子。 他低下头，心想：“她还在看我么？她一双眼究竟要看穿多少事情？”身上好像生了三条胳膊、五条腿，当真闹得手足无措。浑身不自在地走回自己马匹之旁，却见常居疑目光如电，盯着自己冷笑。他脸上更红，嗫嚅道：“你…你在想甚么？” 常居疑咳嗽一声，笑道：“我在想怎生摆脱北霆门人和你这跟屁虫，在想这树林中有甚么野兽捕来吃。你以为我在想甚么？作贼心虚！” 密林中一时之间寂静下来。长风穿林，康浩陵只觉脸上的温热给吹凉了不少，暗暗松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