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仙侠小说 - 魔途振剑录在线阅读 - (十八)返乡(2)忘年知音

(十八)返乡(2)忘年知音

    只听常居疑微叹一声:“我这身子骨,是做不来工的,学武也学得不到家,于是自少年起,便专心致志于从书中探求事物之理。然而,不久之后我便发现,镇日闭门苦思,终究是行不通的。

    我祖上积产甚厚,于是我游历各乡,访查民间的器用制造奇技,以及药物炼制的秘术。我所遇的那些匠人、丹师,手段妙则妙矣,但对自己手底的发明何以致此,却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司倚真心想:“他果然是先天虚弱。不知他与天留门有何渊源?是在天留门学的轻功么?”

    常居疑问:“咦,你有甚么话说?”

    司倚真道:“我想问,甚么叫做‘说不出所以然’?造得出来,便是造得出来,当然是懂得了那道理才造得出么,还有甚么旁的讲究?就说我家里的矿场,也有许多巧妙的玩意儿,矿工阿叔们动手造一辆推车快得很,车上还有许多省时省力的小机括,倾倒废土的呀,不靠牲口就能在斜坡上拉车的呀,信手拈来,变戏法似地。”

    常居疑道:“那便说推车好了。一个人造多几辆容易,几百里外的一百个人、一千个人要造得同他一模一样,便无此可能。一个人今天造一辆、明天造一辆容易,要他十年后、二十年后还造得与当年一般巧妙,或是改良当年发明,他就要感到为难。

    这一人与千百人的分别,一两日与十年的分别,即是因为他手下所做,与心中所悟,有所断裂。倘令所悟与所做,两者相接,不但能造出几千百台一模一样的推车,还能由心中所悟之理推测,改进不足之处,想清楚了再来动手,便不致徒劳于尝试,旷日废时。再说了,人总要爱惜物力才好,一味瞎摸,得浪费多少物料?”

    司倚真似懂非懂,边听边蹙起了眉,思索这哑谜般的理论。常居疑说了这一串,有些兴奋,单薄嗓子嘶嘶作响,又咳了几声。

    半晌,司倚真眼中忽尔放光,喜孜孜地问:“你是说,你希望能找出一个法子,将这些造物的道理悟出,写了下来,使得千百里外的人一看便明白,让后世之人亦能理解无碍,不仅可以依样葫芦,还能推陈出新,对不对?”

    常居疑眯起了眼,要笑又忍着,那张雪肤皱面却透着大为开怀,眼珠转来转去,口中自语着不知甚么外邦番语。司倚真知道自己猜对了,笑吟吟望着他。

    常居疑拍击树干,连叹数声:“我早知你聪慧过人。可现下看来,你的悟心只怕比我从前两个学生还高。哼!将来你若像他俩一样学坏了,瞧我怎生收拾你。”

    司倚真笑道:“咦,我又不是你学生。莫非你要收我为徒,带我到大食的铸炼房去?”这话原是无心,话一出口,心念一动:“当真到西方诸国去玩玩,倒也很好啊,只不知未来我可有这机缘么?”

    她向来首选新奇事物,在深闺长大,总想方设法出去看看外边的天地,哪怕只从山上的家走到山下的矿场,也是好的。一刹那神驰西土,对这老翁所居的遥远国度心怀向往。

    常居疑不去理她的搅和,自顾说道:“你方才说‘理’与‘用’须当兼顾,这也不能说错。便像一套剑术包含了心法和招式,只有心法,手上不知怎么使剑才能克敌致胜;单有招式呢,也像是房屋失了根基,究竟是不中用的。”

    司倚真一听日常器用的道理还能与武学相佐证,更是开心。常居疑又道:“不过,我生平志业,乃以‘理’为优先,只期望能藉他人之手,再去将那实用发扬光大罢了。嗯,我问你,有几句上古谚语,你听见过没有?那几句是——”

    他正待说,司倚真微笑接口:“我师父只懂经商,我又是女的,怎读过甚么书?你说甚么上古的典故,我肯定是没听过的。”此言彻底是违心之论。

    常居疑眼光在她脸上扫了两扫,道:“在我跟前,你趁早别来这一套。这首诗谚是这样的:‘山川而能语,葬师食无所。肺腑而能语,医师色如土。’你明白意思么?”

    司倚真笑道:“好啦,我不瞒你。这几句是古歌谣,我的确见过的。这是说,山河要是能说话,教人葬坟的风水师,便没饭吃了;五脏六腑要能说话,医师这行当,便没人看重了。”

    常居疑点头:“你倒说说,这与我适才所讲,有甚么干系?”

    司倚真偏头思索,道:“唔,正因为山河肺腑沉默不语,才要有人去将那道理发掘出来。你毕生穷究钢铁水土之性,想必是为此了。”

    常居疑再也忍耐不住,趋前伸出一手,向她头上拂去。

    司倚真知他脾性乖张,怕他又要打人,不由吃了一惊。却感觉常居疑只是在自己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似乎意示赞许,接着便听常居疑叹道:“唉,我万里迢迢回归中土,返乡未久,便在敌人之地,撞上你这千伶百俐的小姑娘,也不知是福是祸?”

    司倚真别过头,小声地说:“现在是老先生捆住了我,可不是我捆住了老先生。你遇上我,怎说得上一个‘祸’字?”

    常居疑佯作不悦,瞪她一眼:“又来顶嘴!你的心肝究竟甚么做的?”

    司倚真笑道:“周穆王时,偃师用死材料造活人偶。说不定我也是家师造出来的人偶,我自己还真不知道心肝甚么做的。”她这话却xiele底,她坚称师父是个平庸商贾,却怎能如偃师那样聪明,造甚么活动人偶?

    幸而常居疑并未起疑,他沉浸在老少知音的感叹之中,道:“你说得一点不错,只是境界还逊了点儿。要知道人始终不是神鬼,再怎么精研,也是无从确定,咱们对钢、铁、水、土、草、木等等万物的秉性,到底解得对也不对?即使去求神问鬼,终也得不出个解答。”

    司倚真道:“只不过,偏有这么执着的人物,求知之途无穷无尽,他却硬是放不下。”她口才敏捷无比,迥异于师父江璟的讷言,这话又在对常居疑当面奉承了。这次她并非存心讨好,而是打从心底的钦佩。

    常居疑精明万分,司倚真先前有意说好话、现下则语出诚挚,他岂有不知?终于冲着她笑了一笑,道:“你瞧我这名字——”

    司倚真抢着道:“便是说人生在世,要时时对人心存怀疑。”

    常居疑“嘿”了一声,道:“才赞你,你便没上没下了?…我信口耍弄那小子罢了。这名字是我自己改的,既然姓常,我便藉名字表志。人哪,在这世上甚么也不懂,妄想cao弄万物,有些许发明便自以为了不起,可是日月星辰照常运转,草木照常枯荣,几时为了人的作为而改变?满足于眼前功利,有甚么用?还不如抱持疑问之心,虚怀求知。宇宙这部大书,真是读也读不尽哪!”

    司倚真心怀激荡,低声重复:“人妄想cao弄万物,有些许发明便自以为了不起…星辰运转,草木枯荣,几时为了人的作为而改变?宇宙这部大书,读也读不尽……”

    常居疑负手踱步片刻,道:“那南霄门的歪脸小子愣头愣脑,居然猜出了我名字的含意,可也不算蠢到家。”

    话犹未了,忽听得一人扬声相谢:“不敢,多谢常老前辈赞许。”

    接着草木沙沙一阵大响,一人骑马穿出身旁树林,叫道:“老前辈说得口干了,喝点儿水?”手一扬,一团物事飕飕地向常居疑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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