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入监 1 长远毒计

    北霆门“弥确巷”大道之上，秋雨滂沱，气氛肃杀。十来名奥支弟子分作两列，横堵弥确巷正中，凝视被他们方才包抄拦阻的一个人。

    这人身着赤红长袍，手提一柄剑身略窄的出鞘长剑，齐整的发髻上一根赤色布带，与头发一同被雨打得湿透，垂在力战之馀汗水淋漓的颈侧。赤袍各处，已有点点血迹。

    这人目光平静，紧抿了几下的嘴唇却显出倔强，沉声道：“我一个人打不过你们一群人，你们不放，我也走不得。我就是不明白，干甚么这么大阵仗，拦一个下书之人？”

    这红袍窄剑，正是南霄门正规服色与佩剑，也是康浩陵一年多以来，首次在师门以外之地换上南霄门服饰。这一年多他多次奉命为西旌赤派办事，改装不说，甚至多次易容。此番他到北霆门，却光明正大地以师门装束亮相。

    他分别殷迟之后，潜入北霆门，原为了暗中寻访司倚真，要问问她师父何人，与自己幼年遭遇有何关系。连着几日，在衍支弟子练刀的时辰去练武场守候，却从未见过司倚真的影子。他不知道司倚真假意求师之前，已得冷云痴允可，每三个月便返家一趟。他潜入时，那千金之身、得门主特殊待遇的“范小师妹”，早已离了北霆总庄。

    事实上，冷云痴从不真正重视这个出身富贵的外乡小弟子，只当她是向慕“列雾刀”而来拜师强身，对她的武艺进展毫无关心，收她为徒只为了她家的敬师礼金丰盛无比。一切礼遇，尽看在钱财的份上，这是一派之主必须有的算计，尤其是北霆门这样称雄一方、替朝廷供养暗卫来源的门派。康浩陵遍寻不获司倚真，那便是因为她与侍桐等人，早已乘车南返“翻疑庄”。

    而在此时，他却接到师父妘渟遣师兄传来的指示，要他这个多次出入北霆门的弟子，向北霆门递交一道书信，那是“五年清算”的邀请信。

    南霄、北霆二派多年来怨仇累累，明明刀剑殊途，却无法兼容。双方除了私下没完没了的寻衅私斗，另有五年一度的总清算，将过去五年未了的仇冤做为赌注，向对方要求门人单独对决，输了便不再追究。实则如此清算，只会在事后的五年之中平添更多争端。

    然而，五年总清算只是为了暂且偷安。双方已有数十年不曾为了武艺高下而决战。对两方来说，清算时的比斗事小，是否能在决战中屠灭对方，才是关键，妘渟与冷云痴的同辈师兄弟，便多数在数十年前的大决战中各自牺牲。冷云痴剩下了一个彼时过于年幼而未出战的小师妹风渺月，南霄门凋零者更多，因为北霆门当时乃是偷袭在先。

    也就是说，南霄门从未料到有那么一次决战，北霆门却是趁南霄门前来参与五年清算、人手分散之时，大举骤袭！

    那次偷袭，令北霆门不择手段的形象播于江湖，江湖人无论与北霆门关系是亲是疏，均感震动，但北霆门显然并不在乎。武林皆知，“列雾刀法”断非徒具虚名，即便不偷袭，南霄门能挡得多少北霆门的决战之势，亦属难料。北霆门只不过在原有的武功优势上，多添一个谋略的筹码罢了。

    妘渟向一干弟子嘱咐的“来日大战”，便是指这样的决战而言。在曾几乎战至一人的妘渟心中，那不是凭武艺解决争端，而是不问因由的赶尽杀绝。这等决战，万不能轻易发起，目下也时机未到。此次他要康浩陵所下的邀请信，只不过是五年总清算之期将至，要抢先定下日期。他算定了高手风渺月彼时正在宫里当差，不能分身，如此己方胜算即会较高。

    师父有令，康浩陵是想也不想便遵命的。让他光明正大登门下战书，实是荣幸之至，当即压抑雀跃心情，换上师门装束，挺身再上北霆总庄，叩门下书。

    他上回离开师门，义父毫无先兆地、突然要他起始在西旌见习，等如是说，不日就要他正式成为西旌的一份子。那时师父妘渟面露诧异，不知李继徽何以忽然决定当真要康浩陵投入西旌。然而妘、李二人这等幽微的交互，绝难被敬畏着他们的小辈康浩陵所查觉。

    妘渟为何诧异？一进了西旌，便是李继徽的人，虽则师徒名分上必须遵从妘渟的调派，实则李继徽才是主子，才是能主宰他行动乃至性命的人。届时西旌才是“公义”，南霄师门反倒成了“私恩”了。私恩必须礼让公义，亦即妘渟的命令必须礼让李继徽了。

    当时世人，对于公、私之分相当严谨：在朝官员在家敬奉长辈，若是朝廷有用得着处，身子是交给了公门的。若然康浩陵成了西旌的人，师门便像是“私家”一样，首要的尽忠对象，只能是李继徽和西旌了。李继徽若要保全康浩陵，妘渟是指使不了他的。

    李继徽和妘渟在南霄门的静室之中对谈，李继徽暗示孩子即使进了西旌，还是师父的人。可是话是如此讲，届时事情如何办，是另一回事。妘渟同李继徽合作多年，是伙伴亦是朋友，但“官”、“民”之别仍是在的，靖难节度使的势力，与南霄门主的势力，高低之分仍是在的。

    李继徽说得客气，妘渟却不得不往最坏处打算。

    ——倘若一朝康浩陵被李继徽揽入羽翼之下，善加保护，妘渟藉康浩陵报复康家的计画，岂非付诸东流？

    在妘渟眼中，北霆门人康靓风拐带他妹子妘苓私逃，生下这个孽种，间接害得妘苓客死异乡，康靓风偏又死在火冢之刑，没能让他亲手报仇，此辱思之切齿。妘苓的自刎之举，虽是求兄长收留浩儿，在妘渟看来，却无异于在表达：她只要尽了与敌人的夫妻之恩，却不顾本家的情义。

    让这孩子去杀康靓风的同门，那只不过是对康靓风玷污了妹子苓儿、使他兄妹死别的报复。他的恶意很长很远，他对康靓风是真正的痛恨，于是他不单让康浩陵向师兄学艺，时常亲自点拨康浩陵驰星剑术，严谨非常。康浩陵又是诚恳刻苦的性子，与继承父母的绝佳武学资质，学得还比封晋敏等师兄快，将来驰星剑的第三层“捕星式”大成，决战时定是声势辉煌。

    来日，他要康浩陵手上染满北霆门人之血后，再来对他说，北霆门才是你的地方。

    北霆门才是你的地方！你回去罢，师父再不要你了！

    到那时在众弟子之前，将康浩陵逐出师门。而康浩陵杀戮北霆门人已多，北霆门倘若还未灭绝，剩下的门人也决难放过他，康浩陵将无处容身。迫害康靓风的独子到这地步，这才是妘渟对康靓风鬼魂的报复。

    ——也是报复那个叛门逃家、不惜一死也不屈服的亲meimei！

    连妘渟自己也说不上，究竟是恨康靓风这个玷辱他妹子的敌人多，还是恨亲人的背叛更多？他只知道一切的恨，如今只能归结在二人的唯一骨血身上。

    这一切盘算，莫说康浩陵一无所知，纵令有人这刻当面对他告知，康浩陵也是绝对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