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疲兵 5 阴书隐语
渐渐地时近夏至，天气燠热，从山外小镇的驿馆住客，到北霆庄众弟子，再到旦夕楼各囚犯，人人均感有些心浮气躁。 在这数群人中，有三个人按捺着浮躁心情，各自进行他们认为此刻第一要紧的行动。 司倚真要接应殷迟劫狱，到底心虚，信中不敢明写，信笺也是二张，第一张仍依旧例，回了殷迟一个故事： 相传前朝有个名叫韦自东的豪侠之士，替一座寺庙擒杀了吃掉住持的山怪，事了后烹鹿而食、饮酒庆功，一位道士突然上前，请讬道：“我在山洞中炼丹，眼见快要功德圆满，但妖魔数度来袭，君子能替我守卫药鼎么？” 韦自东即刻慨然允诺，仗剑守在洞口。不多时，果然来了一条巨虺，韦自东将其打走了。再一会，又来了一名美艳女子，有若神仙，但韦自东不为所欺，再度挥剑，将她拂去。直守到天色将明，忽然一位道士乘云驾鹤降临，向他说：“我的徒弟丹药将成，我来作证。”又吟诗一首，请韦自东相和。 韦自东暗忖：“这是请讬我的那位道士的师父。”于是弃剑礼拜，恭恭敬敬请他入内。岂料那道士突然撞入，药鼎刹时爆裂！ 原来那驾鹤道士毕竟是妖魔所化。炼丹道士心血全毁，为之痛哭；韦自东自责自疚，丹药却再没半点残余。 司倚真写毕故事，心想：“康大哥说殷迟这人很灵，只盼他能洞彻我言外之意。”落款处不写姓名，却写：“正门，胡改，重楼响雷三声。”再铺开一张信纸，略一沉吟，写下：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回转，有似客游。” 这是曹丕“善哉行”中的末几句。你不开心，时光依旧这样过。何不在世事洪流中寄讬此身，以忘却人生莫名而来的种种苦处？这位殷郎，我虽不识得你，不知你的遭遇，但我信你是个好人。交浅言深，宽慰的话我只能说到这里，救出康大哥后，我二人定要会面结交。 她不拘小节，只因和殷迟书信投缘，又都认康浩陵为好朋友，便盼望和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结交。司倚真自己心知，若是江璟在此，定然要说她太不懂得人心险恶，小姑娘家，不懂保护自己。而她多半会向师父撒娇地一笑：“师父当年行走江湖，不也有女流好友？你教我像男儿一样学经学史，那便不能阻我广交朋友。” ※※※ 这封关键处全写成了隐语的信，由少女提笔沉吟的灯下，递到了恒安驿馆。司倚真猜得到殷迟正摩拳擦掌等着救人，却不知他收到信以后，立即明白了信中的意图： “这位姑娘是教我使疲兵之计，闯多几次，引得北霆门人忙于应付，她再出面慰劳，松懈他们的心防。那时我便可趁隙突入，就像那化为老道士的妖怪一样。我扮不了他们亲信之人，由她来出面，那是最好。” 信中的隐语又作何解？“正门”俩字没有他解，正是教自己学那妖怪，由正门攻入，“那是说唯有正门可破，想来旦夕楼构筑奇特，没有窗隙，好，我便堂堂正正自正门闯入。”登时大为兴奋。那又该何时进攻呢？ “胡改，胡改…胡改甚么呢，有关旦夕楼的规矩么？有关北霆门的武功么？……啊，韵书之中，胡改二字的切音是‘亥’字，是了！旦夕楼的门卫定是在亥时换更。” 以韵书中的切音来写隐语，是“阴书”写法之一，司倚真自小听江璟闲谈旧时西旌传递消息的种种阴书写法，自然而然便使上了这一套。虽则音韵之学对当时稍有读书之人而言，并不艰涩，但同音、谐音之字甚多，解谜之人亦须知道往哪一方面去解，才能既解出字来、又可串连全文意思。 “重楼响雷三声，又是甚么？旦夕楼高三层，重楼莫非是第二层之意？响雷，雷响，此时春雷早过，二更响雷……” 殷迟琢磨不透，心中焦急，不知怎地就想起阿娘说过，从前阿爹和大仇人江璟在西旌办事，消息通传多用隐语，而阿娘对这些花样是一窍不通：“这位小娘子的心思也真繁复，去做探子，定是一号人才。”他又怎知，那位小娘子真正是前朝着名的探子头领一手教养出来？ “她为何不明写康大哥囚在哪一间牢房？难道要一间一间去开，岂不天下大乱？那么多死囚，我怎应付得来？啊，有了，有了！” 他陡地顿悟，喜得跳了起来：“雷响，乃是八卦中的‘震’卦之象，旦夕楼形作塔状，牢房分布必是环形，响雷三声，必是说康大哥的牢房在‘震’位第三间！” 幸得应双缇学问甚好，虽在困苦的边地，仍对儿子传授了一些中华的易理之学。北霆门的构筑又十分依循正规，殷迟一旦明白司倚真之意，要找出八卦方位，那便丝毫不是难事。 “那小娘子真聪慧，也真风趣。对了，她是家学渊源，她那爱煮菜的师父隐居读书，教了她这么多。唉，本来我盼望能着落在他们家，打听到我的大仇人动向，而今我真希望他们家清清白白，和江璟那剧恶贼人没有半点干系！”他既得到侍桐全心爱护，又与司倚真书信投缘，认她是朋友，对她师父的疑忌，也越来越少，反倒渐渐有些心仪了。 “康大哥，你在牢中憋屈得狠了，我这就来帮你出气。嗯，我救得康大哥脱险后，第一句话要跟他说甚么？就说今年咱们特别有缘，可以喝两次酒！哈哈！”彷佛已身在旦夕楼中，一剑一个解决了看守之人，打开牢房，让康浩陵重新呼吸外头的新鲜气息。然后并肩杀出，便如初见时，联手从成都城内打到城外一样。 殷迟满腔热血，岂料一见到第二张信笺，却是当头浇下一盆冰水，喃喃诵读那短歌歌辞，竟自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