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仙侠小说 - 魔途振剑录在线阅读 - 三十八 入塔 7 瞬息急变

三十八 入塔 7 瞬息急变

    殷衡道:“我求甚么?只求让我回去过种地数收成的日子。”目光偏转,望向韩浊宜手中匕首,左手数指轻轻搭在刀尖,将刀刃拨转到一边,“刀头上的生涯我又不是没有过,从小过也过厌了。韩先生孤伶伶一个儿,对家室之想不屑一顾,将朋友恩义视作虚妄,偏偏既在朝、又在野,命运难测,才要藉宝物安身立命。在下却…唔,却早已知道怎生在这乱世安身了。”话声微带叹息。

    韩浊宜没料到这个意气飞扬的后生会说出如此兴味索然的话来,但瞧他脸色,又有些恬然自处的愉悦。一时捉摸不透他是喜是忧,也不想花费心思理睬,又问:“若说你不是…不是离间,怎胆敢臆测…臆测晋王要…要杀我?”那塔壁极是厚实,他仍压低了声音说话,彷佛这份担忧一旦泄漏于外,晋王果真便会发难。

    殷衡后退几步,摊开双手,说明并无敌意,又侧身走向紧闭的塔门。韩浊宜暗自松了一口气,右手匕首虽仍紧握,左手却慢慢松开了袖中另一组毒针机括。

    殷衡站定了脚,半个身子藏在灯光不到的暗影里,眉目看不清楚,只是浅笑犹在:“只因我在李大哥麾下看过许多这样的事。…只因我自己,也就遇过。”

    遇过甚么样的事呢?殷衡虽不说,但韩浊宜这许多年来早已猜到,西旌这等被藩镇蓄养的侠刺,往往说反便反,像赤派那样始终为李继徽尽忠,倒是少见。好听点说是死士,骨子里不过是为了钱财而赌命。一则这类杀手是贪利,二则恐怕也因为上司只将他们当作爪牙厉害的狗子,一朝用不到,或者生了疑忌,任意便将之牺牲了。

    在上位者无仁义,做属下的无节cao,这正是藩主与密探杀手的共存关系。

    再说自己好了,就算并非见不得光的侠刺,而是堂堂正正的谋士,又当真是对两代晋王殊死效忠么?当年只不过是看上了李克用的潜力,知道拿师门秘术可以换来荣华富贵罢了!

    韩浊宜坐回椅中,苦笑一声。我对两位晋王并非赤胆真诚,主子哪日倘使来对付我,也仅是一念之间的转换,公平得很。

    所以他要自立自强,要与北霆门缔盟,取代日渐嚣张的天留门,要尽早解出黑杉令致富强兵之谜:晋王不对付自己便罢,若然发难,我另投他主,甚或自己收兵买马称霸,也能再立山头,若要收买晋王麾下的人才,重赏之下,亦非难事。

    晋王李存勖即将称帝了,这人十分勇决,自己又身份暧昧,他身登大宝后如果没有大大显扬自己,那一定是想法子来杀害。自己帮他炼精钢兵器之事还算光明正大,但以“神凝”、“魄定”等迷魂丹药提振军士的作战士气,令士卒视死如归、将领凶悍骁勇,此事却万万不可外泄——晋王要确保登基后自己仍守住这秘密,若非重赏,便是灭口。

    韩浊宜又倒了杯茶一口饮尽,瞪着半空,目光又是狠毒、又是无奈,自言自语:“倒没想到,咱俩同病相怜,还真是朋友知己了。”这个“咱们”说的当然不是他和冷云痴,而是晋王手下的他,和曾为李继徽效力的殷衡。

    他又想到那时在山腹高塔,二人已说到僵局,几乎无可转圜。唯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扣住此人,取令灭口;二是虚与委蛇,假意答允条件,日后得到令牌,再命亲兵处置青派,并一脚踢开北霆门。他心念转了转,道:“说了半天,好让我验验货了罢?没见到真品,说再多也是虚妄。”

    殷衡点点头,站上两步,也不见他在牛皮袋里掏摸,手上已翻出一件物事。

    壁灯照耀下,那灰青色物事黯淡中有异光,边角切割抛光甚是漂亮,流水纹中有工整的圆润图符,似是异国文字,这种种特性,在在只有常居疑才能做得出。韩浊宜不由得望了洪炉一眼——

    当年呀当年,年少的自己在这炉旁学艺,这物事便由炉中炼出,终于给师弟夺了去。除了精钢的炼法,常居疑刻下的那些花样,又是甚么惊世学问的别名呢?一时之间,感慨与贪念交织。

    他一眼便知这令牌如假包换,心意激动,再不愿夜长梦多,哪还有甚么犹豫?故作镇定地缓缓朝塔门接近,殷衡也随之转身。

    韩浊宜猛然放声大叫:“来人,来人!”接着用力将塔门一推,反身往塔外跃出。

    塔门一开,守在门外的亲兵立时拥上,一人伸手来接自己,余人举刀抢到他身后护卫。韩浊宜忙要去拉那亲兵的手,指着身后叫道:“拿下他!”却感觉后心一痛,背上被甚么又薄又沉的物事打中,他心中一怔:“这是甚么家伙?”后腰已被拿住,再也拉不到那亲兵来接应的手。

    殷衡在他耳边说道:“我以往没想过黑杉令也能做暗器。被宝物打中的滋味如何?”话声中仍有三分笑意。

    阻在二人中间的三名亲兵这时才抽动着四肢倒了下去。殷衡急须脱身,钢镖打的均是太阳xue,直贯入脑,三人顿时气绝,身子却未死透,直挺挺倒在地下,原先备战的手脚兀自一颤一颤。向来韩浊宜到天留门微服视察,亲兵所携不多,这次只携五名,于是转眼只剩了两名亲兵,空自看着他遭人挟持。

    而站在山壁暗门前守卫的天留门人,更对这变故大为惊疑:方才明明见韩先生带同这青衣人前来,二人有说有笑,韩先生连高塔禁地也让他瞧了,韩浊宜颇具威严,他带来的贵客那是谁也不敢为难,怎地进去转了一圈,二人便反了脸?

    十多年后,韩浊宜再次于天留门遭到殷迟挟持,这情景可有多像。只不过殷衡笑里藏刀,而殷迟是不加掩饰的横恶骄傲,扯着受伤的韩浊宜在地上拖行。他将两番可耻的经过在心中一比较,恨得咬紧了牙关。

    小杂种,待我找到令牌,便将你在你爹的墓xue里活埋!只可惜夺令之事不能亲自办理,无法叫北霆门人在你鼻子里再塞多十剂断霞散,让你活活闷死之前,痛苦得有如一万只蚂蚁钻进了脑髓……

    土屋外的天色将近全黑了。韩浊宜回想着自己如何被殷衡的挑拨离间之言说得心浮气躁,没等出到塔外、万无一失,便急着发难,终究让对方趁机脱逃。突然之间,窗上落下了甚么东西。

    他一惊,走到窗边,等了一等才去推窗,却见一只鸽儿扑扑拍翅,飞到屋外地面停下。

    是只天留门派来的信鸽,不知怎地在日暮才匆匆降落于此,彷佛要带来的消息也十分曲折似地。信鸽脚上字条写着:“已入蜀道,疑往关中,甚急。”

    这是天留门通报殷迟动向的信息,韩浊宜大惑不解:“小杂种急着要去关中,要干甚么?他一身的毒,却不等死,去完了北霆门又去关中,到底玩甚么花样?”

    天留门人带着狗子,仅能凭气味跟踪殷迟下落,却不如赤派能查探目标举动,殷迟在北霆门附近做了甚么,韩浊宜就猜不出。殷迟下一步要去关中何处、干何勾当,更是云里雾里。

    他将字纸在灯上焚烧了,瞧着跳动的火焰,当日的狼狈又现眼前:那时天色大亮,殷衡挟持着他来到山下,将他放上来时的马匹,自己跳上了另一匹,扣着暗器,拉着韩浊宜坐骑的缰绳,并辔向西,奔出十数里,殷衡忽然发出暗器,从眼眶打入了韩浊宜坐骑的前额!

    打中前脑,马匹一时不得便死,又失了神智,乱颠乱奔,驮着韩浊宜冲撞狂奔一阵,才倒地气绝,把他摔下了地。这么一来,马蹄痕迹便难以分辨了。

    双骑齐驱之时,这jian诈之人没来由地说了甚么?“今日破局也罢,倒是助我了却一件生平心事。”语调中竟大有凄伤之意,一句话说得犹如一声叹息。

    这言语来得太突兀,当时韩浊宜愕然回顾,殷衡令两匹马儿缓下了步伐,怔怔瞧着前方天地,再过去是更大片的草原,与更连绵的高山,已是甘凉之地。

    只听他漫不经心地道:“原本我下不了决心,现今没甚么放不下的了。趁着还狠得下心,死得了,早些偿清旧债也好。”

    他转过脸来,冲着韩浊宜神秘地一笑:“倒没想到是你听见我这决定。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听见了,算是卖你一条独门消息。”

    韩浊宜瞠目而望,摸不着头脑。说时迟、那时快,殷衡一扬手,暗器便将韩浊宜的马匹打到疯癫冲出,一提缰,大笑驰去。

    这末了一句话与黑杉令下落究竟有何关连?殷衡是否因为偿甚么债而将令牌另行讬付?韩浊宜百思不解,十多年来,几乎要想破了那颗尖尖的秃脑袋,如今看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其实,便是智慧远高于世人的常居疑到此,怕也解不出。

    只因这天外飞来的说话,与黑杉令的去处毫无干系,而世间仅有一人或许可以解得。

    那人隐居湘西翻疑庄,地方上赠了个外号叫“剑胆陶朱”,将唯一徒儿送到了北霆门卧底,去查找黑杉令,为了躲避西旌赤派的追杀,连真实姓氏也对江湖武人隐瞒了。十六年来,那人一年一祭,平日思量,说不清多少遍回忆殷衡身死之前的种种,越想越是犯疑,却总是无法解开黑杉令失落之谜,更排遣不了心中死结。

    此时,出川的水路之上,康浩陵与司倚真携手站立船头,正畅快领受那顺流行船的瞬息千里,望身旁奇丽山色急闪而过,大呼快哉。

    康浩陵自从被师父见疑以来,一路上忧色不减,难得让豪情冲淡了惆怅,司倚真不想又增添他的忧虑,于是笑语之间,并没说起韩浊宜、黑杉令等种种尔虞我诈之争,心头却犹记着韩浊宜捎给冷云痴的话。此行返家,她正要一五一十地禀报师父江璟。

    (第三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