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泼沙 4 再晤高人

    一路更无别话，直抵宜都，上岸后由陆路南下至武陵，逐渐进入湘西的山岭之间，迂回抵达半山上的翻疑庄。

    上山之前，司倚真先带康浩陵到自家矿场去兜了一圈。矿场规模虽不大，但既是铜矿，自是在官府照应之下风生水起。康浩陵一路行来，见江南处处有安居景象，哪似关中疮痍难复，已在暗暗感叹。

    一干矿工见了司倚真均含笑招呼，有的更说：“这趟回来得迟，小姑娘玩得野了，不怕庄主骂人啦。”小姑娘从小喜欢打上几斤酒，跑来磨着要听故事，工人们均见惯江璟气呼呼地赶来，将司倚真逮回庄去。

    康浩陵心想：“她也真了不起，一个千金闺女，同矿工结下这么好交情。她若不是心里头野，当初也不会不怕危险、混冒入宫。”默默担上了莫名的心事：我就爱她这脾气，可是，哪天她真嫁了我，会不会嫌家里闷？那又怎生好？

    此地山岭崇峻，怪石阻径，无法行车，侍桐领着众家仆先上山报信，司倚真便带着康浩陵四处赏玩。康浩陵生长于凤翔城外的南霄门，地在长安以西，长安东西两侧是一片浩浩平野，向称“八百里秦川”，山势并不甚险，他偶尔与师兄们到关中南面的北岭去玩，也未见过湘西这样的山峰。在山道上向四周一望，有如见到头角分明的巨兽成群蹲踞。烟树秀美，山石又诡奇突兀，两般奇景竟如此共存。

    他转过头来，隔着雾气瞧司倚真，黑眸朱唇在白蒙蒙的雾里依然动人。“原来你是这么一个地方长大的，难怪你…这么美。”

    司倚真笑道：“你说我像这些怪石？怪石也美么？”

    康浩陵瞧着她眼瞳，那后头不知有多少秘密，“你自己知道就好。你就像这里的山水，美是美得很，却…有些危险，也不知是不是随时能教人摔断了腿。”

    司倚真嘻嘻一笑：“幸好你说的不是摔丢了命。”

    康浩陵在她光滑的额上一点：“我知道你是挺正直的。你见殷迟杀人太多，便不乐意。你心眼虽多，却不会当真害人。”

    司倚真道：“是么？或许是师父逼我读书，读久了不免学了一点儿。可我读史书，总想世人说忠的未必忠，jian的未必jian。我若少认些字，或者读书时师父少唠叨两句，我未必便觉着仁义是好事…”

    忽听得头顶上的巨石有人发话：“我早知道你读书时就爱胡思乱想。”声音沉厚，语调冷然，却显然对她十足溺爱。

    师父明明在庄子里，怎么侍桐他们才上去没多久，师父便出现在这里？原来江璟听了侍桐禀报，得知女徒果然带了康浩陵到此，他既思念徒儿，又想尽快一见李继徽的义子，不等下人出庄迎客，当先抢到庄外，不走山路，攀下山壁，几下纵跃，来到二人顶上的一块山石落脚，却正巧听见徒儿背后说自己坏话。

    司倚真做个鬼脸，低声道：“上去拜见罢。”

    二人轻功都不算上乘，内力更不如江璟精纯，便不敢贸然提气攀登垂直山壁，老老实实地转回小径，走上崖来。康浩陵见司倚真跪下，行起面见师尊的大礼，心想眼前这白衣人是要传授武功的长辈，二人即将成为有实无名的师徒，也拜了下去。

    江璟受了司倚真的礼，却伸手搭住了康浩陵手臂：“且住。”

    康浩陵一愣暂停。江璟道：“小兄弟，你连姓名也未报，身世也没说，我怎能受你的礼？”

    康浩陵打了一揖，道：“是。我是南霄门人，姓康，名叫浩陵，没有表字。家大人名讳是继徽，本姓为杨。大人是岐王养子，岐王蒙朝廷赐姓为李，家大人便也姓李了。”时人称谓，“家大人”即是家父长之意。康浩陵以义父为父，于是如此称呼。“我还以为，真…她…她已向你老人家说过了。”

    江璟听他说得恭谨，暗暗好笑：“我识得你父祖两位大人那会儿，你两只小鬼还不知在哪里。”他何等精明，见康浩陵说及司倚真时，眼光向司倚真温柔掠去，又假作正经地转回，心中微怔：“这小子对真儿别有一番心情。”便道：“你要行大礼，也得说出个行礼的理由啊。”

    康浩陵这时才收起与司倚真游山的旖旎心思，说道：“我在成都第一次见到庄主，没有好好拜见，已是得罪。承蒙庄主青眼，愿意以高深功诀相授，我无福拜师，这个大礼，请庄主受了罢！”说着又拜下去。

    他说拜便拜，江璟摇摇头，又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挥，随即抽手。康浩陵正一股劲儿往下跪拜，膝头堪堪要落到地面，明明全身力量都在往前伏低，庄主的手指在自己腕上一挥，那全身的俯伏之力突然变作了反向，身子竟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顿时打直膝头站得笔挺，好像方才是自己拚命用力站起一样。

    康浩陵为之凛然：“这才是他们家传武功练到高深之处的功力。真妹在蜀宫中使棍的引带之力，只是入门境界罢了。”凝望江璟，不胜敬佩之情，“敌人原要一拳击向他，他以此诀引之，便是让敌人自击。可是这又并非纯然的借力打力，方向多变，竟使得敌人骨节肌rou也被反力所牵动，好似悬着丝线的人偶，这是怎么办到的？”